我抬起头看着张平,象听不懂他的话似的,睁着一双无辜的眼睛神情木然。张平这回真急了,他一把抓住我的双肩摇着我说,你说啊,桑桑,你为什么老不开口啊,老师求你了,你说话啊!说啊!说啊!
“哇”的一声,我大哭起来,张平触到了我肩上的伤疤,钻心的疼痛顿时让我抽搐般缩成一团。张平吓坏了,一把拉起我,紧张的叫起来,怎么了,桑桑,你怎么了,告诉老师,你怎么了?
不可避免的,张平还是看到了我手臂的伤疤,我一辈子都记得他看到那些伤疤时脸上所呈现出来的震惊和痛楚,那是一种怎样的惨烈啊,我瘦弱的臂膀上爬满一条条触目惊心的紫痕,那些紫痕纵横交错,极大的刺激了张平,他以一种难以置信的表情看着受惊如小鹿的我,含泪将我拥入怀中,哽咽着说,对不起,桑桑,是老师错了,我早该发现的,早该发现的。
第二天,在迎接市教育局考查组的欢迎大会上,张平作为新老师上台发了言,他说得不多,廖廖几句而已,但就是那短短的几句却掀起了轩然大波,其中一句我印象最深刻:“真正的好老师是不用教鞭的,真正的好学生也是不需要教鞭的。”说完,当众折断一根别人送给他的竹教鞭。台下的学生顿时响起一片热烈的掌声。陆校长和殷海波则是面面相觑非常的尴尬,其他老师中只有白菊一个人跟着学生鼓掌,张平在台上当然看到了拼命鼓掌的白菊,他大步走下台后感激的朝她笑了笑。白菊随即回报他一个赞许的微笑。张平顿时勇气倍增,别人的白眼丝毫影响不了他,因为他知道他并不是孤立的。
那次考查的结果可想而知,南平小学终于还是无缘列入公办小学的行列,理由是教育方式粗暴落后,教师整体素质差。陆一鸣气得差点吐血,他把情况告诉张平的父亲张超前,没想到张超前除了代儿子说了几句歉意话外并没什么特别表示,相反张超前内心却是相当的赞同儿子,但他还是叮嘱张平,不要锋芒太露,不要跟陆一鸣搞得太僵,跟他对着干对你没好处,凡事要收敛,要想为人师表就得先学会如何处世,你还年轻,真正的挑战还在后头。
张平点头,表示接受。陆一鸣因为张超前刚调到教育局,碍于后路并没有处分张平,但已经开始明显的冷落张平,其他的老师也是如此,张平真正陷入了孤立中。只有白菊,始终对他笑脸相迎。那段艰难的岁月里,如果不是白菊的微笑,张平不知道自己还能不能撑下去,虽然他明白父亲将他放在南平小学是为了锻炼他,但他还是没想到人与人之间竟是如此的难以相处,连真话都不能说,所以那段时间他觉得周围的一切都是虚伪的,只有白菊的微笑,是发自内心的真诚坦荡。
张平和白菊爱情的开始应该是始于那次书画比赛后。对于那次比赛,我一生都难以忘怀,它对我的人生观起了很大的作用,让我知道,原来我并不是一无是处,至少不象严明玉说的那样,脑子有毛病。
记得那天是一节历史课,具体讲什么内容我已没印象,我只知道我听得索然无味几乎就要睡着,但在课堂上睡觉太明目张胆,于是我就摸出纸笔用课本作掩护偷着画画儿,结果上课的老师没发现,走廊里巡逻的殷海波却看见了,扑进教室抓起我就往教室外面拖,等我回过神的时候,我人已经到了办公室,校长不在,张平却在,他是我的班主任,理当为我的行为负责。但张平没有为我争辩什么,人证物证俱在,说什么都没用。殷海波张牙舞爪一番后,张平反应冷淡,殷自觉没趣,气势汹汹的走了,他一走,张平才开始审视我的行为。我很紧张,缩在门边大气不敢出。张平倒显得心平气和,他拿起我的作品认真的欣赏起来,欣赏完了就问我:是你画的吗?
我点点头。浑身发抖。
真的是你画的吗?
我很奇怪地看着他,觉得他是明知故问。
张平也看着我,目光炯炯。
你平日经常画画吗?
张平好象对我上课画画的行为不敢兴趣,倒对我的作品感兴趣。他眼睛望着我,手里还拿着那幅画。具体画的什么我记不得了,无非是不着边际的一通瞎画,我从不认为那是什么作品,除了白菊偶尔夸奖外,从来没人注意到我的“作品”,但我就是喜欢画,上课画下课画,书本作业本上全被我画得乱七八糟,家里也一样,墙壁上门上,连床上的被子枕套都不能幸免。爸妈对我是咬牙切齿,但又无计可施,因为我画归画,却还算是乖巧听话,不至于让他们太费神。
你知道吗,桑桑,你是我见过的学生中最有想象力的。张平的眼睛还盯着那幅画。我瞪着眼睛,不太相信他所说的。
你是个天才,小姑娘。张平看着画笑了,是那种沙漠中发现绿洲一样的笑,他不无感慨的说:想不到这样的学校还有你这样的小精灵,我很幸运。见我傻了般没吭声,他又说:听着,这个星期六的上午你代表我们学校参加全市小学生书画比赛,我正愁没人选呢,殷主任把你送给了我,真是慧眼识明珠,改天得好好谢谢他,你说是吗?
张平真的当面谢了殷海波,那是我比赛后的事了,当时校长还有其他几个老师都在场,张平非常恭敬的说,殷主任,您真让我佩服,对每一个学生的专长都了如指掌,一般的老师是很难做到这一点的,今后我还真得向你多学习。
殷海波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云里雾里,他还不知道我参加书画比赛的结果。
张平又说,殷主任,您是怎么知道我们班的夏桑桑会画画?
殷海波还是不知所云,他每天都要揪好几个学生罚站,当然不记得揪过我。
我知道,那孩子特别会画,而且画得很有灵气。另一个老师在旁边搭了讪,张平扭头一看,是白菊。这让他有些意外,他没想到这个学校还有人和他一样注意学生画什么。他看了一眼白菊。白菊也正看着他,很友好的一笑。张平当然也回应了白菊一个笑。就这一笑,拉近了他和白菊的距离。
而当殷海波得知被他揪出来的学生得了全市书画比赛的第一名后,脸色很难看。其他的老师则是一脸的难以置信。他们当然有理由不相信,南平小学从建校到现在,还从没有一个学生在市里比赛上得过名次,通常遇上这样的比赛,学校不是拒不参加就是随便叫个学生滥竽充数。我当初被张平推荐到市里参加比赛的时候,没有一个老师赞同也没有一个老师反对,去就去吧,反正是凑数,所有的老师几乎都这么认为。
事后白菊对张平说,你很聪明,知道用什么方式掴殷海波的耳光,你当着那么多老师的面夸奖他其实就是打他的脸。
张平显得很无奈,说,我倒不是刻意要这么做,只是我觉得当老师应该以教育为本,而不是简单的体罚学生践踏他们的自尊。说完,张平自己也忍不住要笑,他看着白菊说,你才是真的聪明,不是吗?
过奖。白菊也很谦虚。
我没想到,这次比赛让我丑小鸭式的卑微生活慢慢发生了变化。这种变化是潜移默化的,但却是深刻的,我忽然明白,“天鹅”原来是这样变成的。周围的人们再也不能象以前那样无视我的存在了,每个人见了我总要忍不住多看我几眼,那眼神分明写着:这丫头片子,有那么行吗?接踵而来的是我在家里的地位直线上升,一度让父母头疼的我忽然间成了他们的骄傲,父亲一见着我就眉开眼笑,一副很慈祥的样子,他再也没骂过我,更不用说动鞭子了,母亲更是对我疼爱有加,凡好吃的必先优先我,还给我做了几套新衣服,这在以前是我想都不敢想的,我从小就穿姐姐穿旧了的衣服,几乎已成了习惯,姐姐也习惯了将旧衣服扔给我,她认为那是天经地义的,妹妹天生就应该穿姐姐的旧衣服。所以当我突然在她面前穿上光鲜的新衣服时,姐姐很不习惯,甚至是难以接受。当着我的面没发作,当着母亲的面她就毫不客气的质问起来,母亲好象早有准备,接碴道:你妹妹要参加市里的比赛,没几件象样的衣服行吗?你要是也参加比赛,我也肯定给你做。一句话就堵了姐姐的嘴。弟弟也不服气,作为家中唯一的男孩,他一直以来都是养尊处优的,毕竟当时的封建意识还很强烈,女孩是人家的人,男孩才是家里主宰,父母的溺爱造就了弟弟的骄纵,使他对我这个忽然占据了他大半江山的二姐充满仇恨,一个人的力量是单薄的,于是他和同是天涯沦落人的大姐联合起来对付我。当着父母的面他们不敢有所作为,父母一不在家,他们就变着法儿折磨我,我成了他们的眼中钉肉中刺。我与姊妹间感情的淡漠也就是从那时候开始的,在家中我孤立无援。到了学校,情况更糟,那些昔日不很热烙但还友好的同学一夜间换了脸孔,见了我不是躲得远远的就是对我翻白眼,嫉妒让每一个都变得冷酷,在我的课桌抽屉里放虫子,在我的椅子上抹大便,将我的作业本藏起来,在我的背后贴大字等等,只要是他们能想出来的,他们就肯定能做出来,我成了同学间最不受欢迎的人,“众矢之的”的意思我就是在那个时候领会的。所以我得奖后表面上是我的地位提高了,但实际境况却更悲惨,孤独象一条毒蛇一样的缠着我让我窒息,没有人肯和我说话,没有人陪我玩,我每天都是孤零零的一个人上学放学。我比以前更自闭。张平很敏锐的发现了这一点,他在一天放学后找我深谈了一次。他的开场白是这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