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楼居·芸庐纪事·雪晴(沈从文小说全集·卷十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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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芸庐纪事(4)

其时大街上忽然起了一种骚动,原因是正有个小小队伍过街,领头的是个高大雄强妇人,扛了一面六尺见方的白旗。经过处两面铺中人和行路人都起了惊奇,原来是当地土娼作救护集训,在北门外师管区大操坪检阅后第一次游街。绰号“观音”或“迫击炮”的小婊子,无不照法定格式,穿了蓝布衣服参加。末后还跟着一大群小孩子,追踪这个队伍听他们喊口号唱歌。看热闹的因之多用一种特殊兴趣,指点队伍中的熟人。游行队伍过尽后,路旁行人恢复了原来的攘扰活动,都把这种游行和战事将来作话题,若照省中举办的新政说来,差不多所有国民都得参加训练,好准备战事转入洞庭湖泽地带时的防御。集训事虽然极新,给人不便利处甚多,尤其是未经考虑即推行到尼姑娼妓方面去,推行这个工作时,即主持其事的人,也不免感到庄严以外的谐谑。但各种问题既在普遍热忱中活动,因之在这个地方,过不多久也就见出了点全面战争的意味,生活改进与适应,比过去二十年还迅速。大街上多新来此地的外省人,虽本人多从南京、武汉跑来,眼见到这种游行,必依然充满新奇印象。他若是机关中人,一面知道当地征兵情形,一面看见这种接受长期战争的准备,必更增多一点对于“湖南作风”的热忱和希望。尤其是若把这个省分和接近战区的安徽、湖北情形比较,在人事运用上便见出这种湖南精神,一定可以给战争不少便利。也会对于当前负责主持一省政事的,保留一个良好印象。

那几个政校学生,从商人口中知道适才过身是个娼妓行列时,在个人经验上还是件崭新事情。所以其中一个年纪二十二三岁的青年,就把手中拿的一本灰布面烫银的小书,轻轻的拍打着,笑嘻嘻的向同伴说。

“老兄,不错!我们当真到湘西了。让我们一件一件的来证明这本书上提起的事情吧。这比玩桃花源有意思多了。这才真是桃花源哩!你瞧这街上有多少划船的水手,我们想看看他们怎么和吊脚楼妇人做爱,有的是机会。再多歇两天,说不定还可见识好些稀奇古怪的人。大胆跑到中南门顺城街吊脚楼上去,还可一五二五和大脚婆娘做做爱,杀鸡时有个鸡腿吃!”

几个同伴于是都笑着,另外一个忽伸手指点两个在前面小杂货店停下的乡下人。

“嗨,看那两个人!”

大家一同望去,原来是一对乡下人,少年夫妻样子。女的脸庞棕色中透出健康红色,眉目俊秀,鼻准完美,额角光光的,下巴尖尖的,穿了件浅蓝的短袄子,罩上个葱绿翻紫布围裙,围裙上扣了朵小黑花,把围裙用一条手指头粗银链约束在身后,银链一端垂坠两个小小银鱼铃。背个细篾背笼里装了两只小白兔,眼珠子通红,大耳朵不住的摇动。男子身材瘦而长,英武爽朗中带上三分野气,即通常所谓“山里人气味”。肩头扛了几张起花斑的兽皮,和一卷大蛇皮,正向商家兜售。几个年青学生半个月来正被手中一本小书诱惑,早引进了一个与平时完全陌生的社会,而且完全陌生的状态里,于是身不由己,都带了三分好奇,齐向两人身边走去。直到被那个“山里人”所注意到,带点防卫神气时,方借故询问了一下蛇皮价格,由于言语隔阂,相互不能达意,便终于走开了。一个戴近视眼镜哲学家模样的学生,赞颂似的说:

“这才是人物,是生命,你想想看,生活和我们相隔多远!简直像他那个肩头上山猫皮一样,是一种完全生长在另外一个空间的生物,是原生的英雄,中国人猿泰山!”

几个同学听到这种抒情的赞美,不免都笑将起来。恰好迎面又来了本队四个同学,于是大伙儿把眼耳所及当成一个谈天题目,一面谈笑,一面走去。

忽然前面一点一个铺子里,围了一大群人,好像吵架样子,原来是一个政校学生,正和商店中人发生争持,另外有一具瘦弱肮脏小流氓神气的中年男子,也无事忙参加进去,在那里嘶着个喉咙乱嚷。发生纠纷的原因,还依然是语言隔阂。这个瘦小闲汉子,本为好事排难解纷而加入,人多口乱,不知不觉间自己却已陷入一种需要他人排难解纷的地位。只听见一个人用一口不纯粹的北方话向那北方籍学生说:

“不成的,不成的,学生应讲道理,这地方不能随便乱打人的!你说你是委员长学生,这算什么,中国有万万千他的学生,不能拿这个压服人。你有钱,他有货,他不卖,就是委员长自己来也不能强买。”

“他不该骂人!”

“他骂你什么?你说:你们学政治,政治学中可有‘打人’一科?什么人教?张奚若?钱端升?”

那学生见那么一个猥琐人物,带点管闲事神气,当众人面前来教训他,教训中且带了点嘲笑意味,引得旁边人哄然大笑。心中气愤不过,就想伸手把说话的捞着摔到地下去,一面伸手一面说:

“你是个什么人,我就要打你,你把我怎么样!”

几个同学这时正挤拢去,还以为捉到了一个小偷,信口助威也胡叫乱喊:“打,打,只管打!”

那瘦小人物见人多手多,好汉不吃眼前亏,有点着了急。瞪着一双小而湿蒙蒙的眼睛,去人丛中搜寻说话的人,意思好像要见识见识,认清对方,准备领教。并且仿佛当真要战斗一场的神气,赶忙把身上那件肮脏破烂青呢大衣脱去,放在柜台上,挽好了短袄袖子,就举起那个瘦小拳头,向虚空舞着,神气令人好笑。

“好,你们要打吗?我怕你小子才怪,真不讲道理试试看,一个一个来。”

那哲学家样子的学生,正打量把手上那本小书向他头上抛去,情势说来实在有点儿紧张,有点儿不妙。恰好一个中级军官模样的年青人过身,先还以为是本部兵士闹事,插身进去,一看原来是“大先生”和人发生纠葛,便把那个学生的书一把扣住了。且忙喝住说:

“同志,打不得,有话好说。是什么事情?这地方不是前方,有什么理由必需动武,同志?”

那学生见纠纷中参加了一位现役军官,神气静沉沉的,还以为可以得到帮助。因此便说:

“这东西讨厌,我买东西,他来插嘴骂人。想讹诈人。”

“他骂你什么?杂种狗养的,是不是?还是……你说他讹诈你?讹诈你什么?”

学生可说不来了,其余学生还来不及说什么,那军官于是回过头去:“大先生,什么事情?那个敢打你!老虎头上动土,还了得?”这一来,看热闹的可愣住了,学生也愣住了。一切人情绪中忽然起了变化,因为想不到军官和那小个子熟识,而且对于他态度恭敬亲昵得很。

那神气猥琐的小个子,见来解围的是驻扎当地的团长,就用本地话嚷着说:

“好,团长老弟来评个理。这些学生和王老板做生意。吵了起来,我过路看见,好意劝他不要闹,有话说得清楚。不想他倒要打起我来了。还以为人多手多,打了有‘中央’在背后,天不怕,地不怕,什么都不怕。这成吗?(他于是指定那个用书打他的学生,)我知道你们都是政治学校的。有多少人我也知道。你们欢喜打架,好,到我们这地方来还少人奉陪?我先跟你们去见见管你们的队长,教育长,咱们说好了,再挑出选手来,大家到城外河滩上去打个痛快,一个对一个,一百对一百,有多少对多少。”说到后来,自己不由的大笑了起来。观众中也有人笑了起来。

那军官看看事情很小,打量小事化无事,便笑着排解说:

“大先生,什么人敢打你,这不成话?我说是什么,原来豆子大事情,我还以为出了命案。”又转身向那个学生说,“同志,事情小,不要闹。你们初来到我们这个小地方,说话不大懂,小误会,说明白就好了。不要这样子。你说他骂你,他讹诈你,这是笑话。这是我们大先生,当地出名的土地公公,会随口骂人?讹人?不问个分明,动手,你们会出麻烦的。不讲道理会吃亏的。大家真有勇气,留下来明天和日本鬼子去见个高低,我们打仗日子还长哩。——大先生你说是不是?”

那瘦小个儿打了个喷嚏,一面穿上那件破大衣,一面也笑着说:“可不是!先到我们湘西来练习也好。你们不是尤家巷小婊子还要动员,‘观音’‘迫击炮’都在游街!”一句话把看热闹的人和吵架的人说得都笑起来。

身旁边有认识大先生的,见事情不会扩大了,想打圆儿就插口说:

“好,大先生不用生气,你一天事情忙,做你事情去吧。”

“这就是我的事情,古人说:路见不平,拔刀相助。这是我的脾气。”

军官笑着说:“拔什么刀?修脚刀还是裁纸刀呢?老大爷,得了,你还只想跑关东做镖手。不要比武了,我们走,到我营里吃酒去,有好茅台!”其时手上还拿着从那学生抢来的一本小书,随意看看封面,灰布面印了四个银字,《湘行散记》,心想,“好,砖头打砖窑,事情巧,”笑笑的,把书交还给了那个学生,“同志,这个还你,你看这个吗?这是看的,不是打人的!”不再说什么,便把大先生拉走了。

看热闹的闲人,一面说笑一面也就散开了。原先那个王老板,似乎直到此时才记起本地商人一句格言,“生意不同仁义在”,正拿了两个杯子和一把茶壶,放在柜台上,请几个学生喝茶。用着好讲话做生意人口气,向几个学生,攀攀交情。

“同志,请喝茶!你们从南京来辛苦了。你们不知道,我们这个大先生,是个怪人!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这是个了不起的人,南北口外那里不到过,看见太阳可多咧。家住在城里灵官巷,一所大房子里,你们一下车,在对河码头上抬头就可见到那房子。两个大院子中好多花木!别瞧他眼睛眯眯小,可画得一手好人像,一模一样的!他有两个兄弟,一个在北方大学教书,一个在前线带兵打仗。为人心好性情急,一见人吵架,就要加入说理,话又听不清,又说不清。你看我们说话不明白,他一来排解,就更糟了。同志可不要多心,我们湘西人都心直,一根肠子笔直到底,欢喜朋友。……”

商人说的话,学生听来自然还是有一半不懂,不过从神气上看,总算是得了“和平”,也不大失体面,自然不再寻问究竟,就散开了。

几个人因为兴奋了一阵,虽然逛街,还依旧各自保留一个好事“花子”的印象在脑中,另外一时见面必可认识,可是做梦也万想不到大家用来作湘西指南导游,在路上得到许多快乐,先前一时还想用它作武器的那本小书,就与面前这个花子模样人物大有关系。书中许多问题,要证实它,还只有请教这个人方能得到满意结果的,正所谓缘法不巧,不免当面便错过了。

大先生得相熟军官解了围,一同走去,那军官一面走,一面就笑着说:

“老大爷,你怎么同学生也比起武来了?简直是战斗性太强……”

“嗨,这些学生,才真不讲道理,正想用‘中央’身分打人。见我参加,还要把个鲁仲连也揍了一顿。你想想,姓沈的我怕他吗?可是人多手多,来个狗扑羊,真的动手,我怕会有点招架不住。幸好团长你来了,救了驾。”

“你知不知道险些儿被一件什么法宝打中?”

“那还消说,总是橘子、甘蔗,湘西出的,河边卖的。”

“哈,不是河边的,还是你家里的,——我看那学生正举起手来,想把一件法宝敲你的头,我心想,这还了得,大爷的头一打破,到那里去找智多星?多危险!我一下子就抢住了。把那东西仔细看看,原来是你家二先生的大作。湘西什么记。真是无巧不成书!好,砖头打到砖窑上,打伤了,才真是报上的好新闻!”

“真的吗?你怎不先告我,我晓得这样,倒得把那个法宝没收,当你面作个证人,小子也奈何不得。”虽那么说,这好管闲事的好人,心里却转了个念头,“不打不成相交,几个人说不定还在街头闲荡,我应当请他们到家里去喝杯茶,尽尽东道!”

因此闪不知从军官身边一溜,就走开了。一会儿,又独自在街口上人丛中挤来挤去了。

第二大先生,你一天忙到头,究竟干吗?

大先生到任何地方去,都给人一种匆忙印象,正好像有件事永远办不完,必需抽出时间去赶作。又好像身上有根看不见的发条缚紧,一经被什么小事扭紧后,即身不由己的整天忙到晚。事实呢,不过是“习惯”养成那么一种脾气罢了。但一个人若经过三十年还能好好保持他的习惯,我们一定得承认,这人被他人看作“怪物”,原是很平常自然的事?

这个人的年纪,一眼望去,约莫在四十五六岁左右,若就性格说来,又只似乎还不到一半岁数。身材异常瘦弱,脸庞永远有点肮肮脏脏。狭削的脸颊上嵌了一双红丝锁边的小眼睛,眼睛上套了一副黑胶边老凹光镜。看人时总迷迷糊糊,仿佛只能从方向上告给人“我正看你”,事实上是不大清楚的。鼻子皱皱缩缩,两撮鼻毫毛像两个刷子一般伸出鼻孔外,悬挂在新刮过的尖尖嘴巴上,上面还照例留下些粘液。口腔缩而略歪,好像时时刻刻在轻微抽搐。一张开时,就见出错落不齐行列草率牙齿中,有两粒煌煌金齿,因之更加显得不调和。说话时声音哑沙沙的,含糊不清,并且口音还低沉而忧伤。因为听觉不佳,听人说话时非大声叫嚷不分明,自己也就养成一种嚷叫的作风。走路时两只瘦腿转动得很快,只是向前冲,过于急促时,便不免常常和人迎面一撞。直到撞头时,别人若喝着说:“没有眼睛吗?怎么乱撞!”大先生就回答说:“你难道也没眼睛不看见我是瞎子!”别人看看,好像当真是个瞎子,自然也就罢了。样子既不好看,穿著又十分马虎,所以陌生人从神气间推测,总以为非学非商,倒很像个侦缉队员的小助手,或侦缉队员的目的物。猥琐以外还处处见出一个“老枪”的派面,恰像是身心多年来即早已被烟膏浸透,烟气熏透,且必需用鸦片烟作粮食,方能继续维持生存。然而若仔细一点从这人相貌骨骼上看看,却也许还可以发现一点另外东西。五官实在相当端正,耳大面长,鼻梁高直,额角宽阔隆耸,外表某种邋遢马虎处,终掩不住他那点人格上的正直与热情,智慧和巧思。

大先生既每天那么满街走动,因此所有本城开铺子的人,无有不认识他,且与他发生交易或其他关系。作小贩的,摆屠案桌的,卖鱼卖菜的,柴米场上作经纪人的,邮政局送信和税关上办事的,传教行医的,以及刚在大街上排队游行的那些娘儿们——总而言之,支持这个城市活动或点缀这个城市繁荣的,无不认识“大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