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楼居·芸庐纪事·雪晴(沈从文小说全集·卷十二)
23788500000019

第19章 芸庐纪事(6)

“不成大家也吃不成。老大爷,你不让我吃,我今天一定不走路。我是著名的日本膏药,粘上板凳就不必想甩脱!”

“世界上有这种横强霸道的客人,我可没听说过!”

“世界上有会拿手杰作生炒牛肚的主人,就免不了会有强吃上座的客人!大爷难道还好意思多我一个人!”

吃饭时,和大夫把一切都商量好了。怕病人不能行动,医院还准备了一副担架。待把大夫和两个客人送走时,上了灯,大先生洗过手,换了件清洁衣服,在堂屋祖先牌位前烧了点香。生平本不迷信鬼神,用意却在对于过世长辈表示怀念与崇敬。祭神如神在,把香焚过后,想起远人这次从九死一生中归来,喜悦之余,不免有点儿悲伤。这个房子原本是为母亲休养经营的,料不到房屋刚一落成,老人就在家乡中去世了。从此以后楼上最爽朗的一间就永远空着。如今这房间唯一用处,恰好成为一个为国家流血归来的幼弟休养,人事的偶然,已超过了打算,所以大先生不觉发了一会儿痴。可是不多久,就又忙匆匆的出了大门,到天主堂向神父办交涉去了。原来他想起了病人疲劳,得喝一点葡萄酒,恢复恢复体力,这地方惟有教堂神父藏有好酒,也惟有大先生能从神父地窖中把酒取回家中。恐明天来不及办理,就即刻走去。

第三我动,我存在;我思,我明白一切存在。

得到长途电话第二天,尚未天明,大先生就已经起了床,把热水瓶中的水倒出来洗脸漱口,把白铜火盆埋伏的炭火积灰除去,加上些栗木炭,再把擦得清洁光亮的铝质水壶瓶搁在炭火上预备烧水泡茶。一面顺手整理房中东西,一面计量日里应作的其他事情,一件一件过去,直到估计把回来的军官,安置上床以后为止。在这个家庭里,“今天”自然应当是个顶重要的日子。大先生想起下半天就可在紧隔壁那个大房间温暖炉火旁边,看见从九死一生炮火中负伤归来的最小兄弟,含着一眶热泪,来听他述说两个月中的种种经过,心中不免有点儿乱起来了。于是沸腾起一片混合快乐和痛苦的感情。仿佛此时即已和那个小兄弟在一处,轻轻的自言自语说:

“我知道你会回来,早知道这个。正像十年前北伐,你随军队在龙潭作战,人家都说你完事了,还有人见过你名字在阵亡报告上,老太爷从宜昌来信说:‘三儿无消息,恐怕为国牺牲了。国民革命问题重大,辛亥时我不曾死去,似有天意。这次北伐,我家三个儿子有一个人参加,牺牲到战争中,也是应分的。……’我就断定说这事不会有。我们还有更庄严的义务,在等待年青人明天去尽。你一时决不会死。到后你就回来了。十年后的今天,我们果然就有了尽国民义务的另外机会,而且尽了义务,负过伤,你却依然又回来了。可惜老太爷已过世,若还好好活在这个世界上,看见你的百战归来,把你从车上接下,望见你这对扶身的拐杖,陪同你从车站蹒跚的下到河边,上了船又下船,回转到这个房间中,你将给他老人家多少的感动,多少的光荣和多少的热爱!老太爷一生中已尽了他的一分做人职务,如今躺在地下休息了。我们年青人却不能休息。若想让后一辈活在这片土地上更自由一点,幸福一点,也尊贵一点,有好些事还等待我们年青人去作,好些事且必需比昨天作得更好。战事正在继续,只有胜利才能够把这个国家的自由重新取回,困难去掉。这是一件大事情,又庄严,又沉重,要忍受摊派到每个人分上的痛苦和灾难,慢慢的方可望得到那个胜利……你今天回来了,这是家里一个值得纪念的日子,因为这是家乡的光荣。可是这种光荣的代价也并不轻细。随同出发上前线去的那两千人,就中那些熟识的年青士兵的脸相神气,除掉仅仅保留在自己家里亲友印象中,事实上已不会在这个人间存在了。那些同街坊长大,过去一时见我就要致敬叫一声‘大老爷’的团副和营长,也都在工事里或被破坏的公路旁,无人注意的一个土坑中,在那里静静的腐烂了。还有那个军需,那个副官,那几个子侄行辈特务连的连长连附,在昨天你来的电话中,我知道就已经差不多全殉了国。年龄五十岁的书记官,和十五岁的勤务兵,不在战壕中死去,也从浙赣路退回时,在铁路上被追袭,依然烧死在一个铁闷车里。总而言之,在八天无情炮火中,这个用作纪念前一回上海战事的‘一二八’师就只保留下一个番号,属于这个番号的家乡熟人,大致都在这个历史上动人的‘兴登堡防线保卫战’上,尽了自己的责任,倒了,僵了,碎了,腐了,完事了。战事还正向云梦洞庭湖泽地带转移,地域将无限制的扩大,时间也可能无限制的延长,想要挡住这个蛮力狡狠和机械火药的混合物,在当前中国情形下,就还得陆续从各个地方,把二十岁左右年青力壮的兵士,设法送上前线去,用血肉填塞敌人的来路。尽管是大规模的死亡,只要能够换取一点国民做一个中国人报仇雪耻的自信心和永不屈服的自尊心,那么,要翻身,终还有个翻身的日子!”

末后一个问题,把大先生弄得痛苦起来了,因为大先生记起前些日子一件事情。一个小军官的妇人,带了两个孩子来探问信息,大孩子两手冻疮,坐在阶砌上寒风中发呆,小孩子却在妇人背上已睡着了,一个小小的长头向后仰垂,充满了苦痛表情。其时大先生正从外边探听战事消息回来,那妇人声音中压抑了无告失望的情绪。

“大老爷,你们这里有不有真消息?团长难道不打电回来?我家滕传经在团长部下第四营做连长,三个月总不来信,急得我上庙里杀猪许愿。你看我一个妇道人家,怎么带这两个孩子活下去?你做做好事,告我个信吧。他们打日本,究竟打到什么地方去了?是活着还是死了?”

大先生一时不知如何回答。

“我实在不知道!团长也无信息。我打电报到省里问师部办事处,办事处就说不清楚,这是真正打仗。和日本鬼子打大仗,为国家争自由,总免不了会……团长的下落就完全得不到消息!”

“大老爷,你看我带着这两个孩子怎么办?”

“有办法,有办法,我来想办法!”

到后借了那同乡军官妇人五十块钱,把妇人送走后,不由得不叹一口气,以为战争分派到这个小地方,真不知就要有多少故事发生。一团人完了,不可免即有两千个人的家庭中命运随之发生变化。中国目下还正有两百万人在各个战线上挣扎,从炮火中接受那个分定。而且时间还要延长下去,一直到敌人崩溃消灭方止,这其中将有多少牺牲,多少悲剧,这时节来温习那个情景时,便觉得这正是民族历史的宿命,即民国二十五年以来国内的纠纠纷纷,人力与国富间思想与思想间为争取社会改造国家重建的原则所造成的另外一种局面,直到从消耗中弄得个精疲力尽,方有一派主张,一种政体,慢慢的抬了头,把全个民族的精力和热忱,重新粘合起来,用在国家重建的计划上,发一点效果,然而把民二十前的情形和民二十后的情形两相对照,国家组织上和民族知识情感运用上,既都见出了进步,就自然招来了恶邻的嫉视。嫉视反映到行为上,先是九一八东北广大土地的侵占,不意这种行为反刺激了中国人,有了一种新的觉醒,增加从团结竞争生存的信仰和愿望。西安事变的顺利结束,可为这种信仰和愿望最好的表现,因此一来,自然就到了这个新的课题,由芦沟桥事件起始,到八一三,敌人不让我们来得及好好准备,即迫得全个民族来接受加于我们头上的战争了。在这三个月内,北平丢了,天津丢了,上海丢了。杭州和南京又丢了,华北华南的名都大城,都在炮火中变成一堆瓦砾。无数计的财富,都在一片火焰中,化为乌有。千万人民弃去田地和产业,向内地转徙流亡。……什么都完了,可是却保有了一个翻身的信心。死去的即为此单纯的信念而沉默死去,活下的都保有这样一点信心,在极端困难中支持下去。总相信我们要站起,任何强力都不能把我们压倒的。我们有我们自己所需要的发展方式和生活理想,要实现它,只有从战争胜利中方能实现。我们不仅“要”胜利,还相信终究“必”胜利!

个人的败北与牺牲的壮烈,虽保证到民族胜利的必然,可是还有个三十年的历史,一笔拖赖支吾作成的账目,犹未结清,终于与这个新的发展混成一片。一切出于人谋不臧因循敷衍而来的弱点,都还必然要影响到未来。试数数这点过去:初期革命草率的成功,若干在满清腐败制度下办过新政的官僚,若干从邻国速成学校毕业的留学生,若干毫无政治经验的新闻记者,忽然间都变成了这个庞大国家的负责人,督军或总司令,阁员或议员。醉心于民主的革命者,和社会上各方面中层分子在一种手续极不完备的选举中都成了国会议员,且在七拚八凑就产生了若干政党。如此一来,大家就认为民主政治业已实现,各自钩心斗争,从议员中去争多数,以为得到议会里那个多数,即可从法规上得到拥护,得到认可,取得组阁的大权。总统既自称“人民公仆”,自然更得承认国民代表的意见。似乎就无人曾想到过这共和的基础实在太不坚固,民治并不那么容易完成。并且让一个野心大手腕强的北方实力派袁世凯来总统中国,更种下一个大错。一个上层统治机构如此不健全,过不多久,自然即有点支持不下去的趋势。名流内阁完了,读书人先感到理想碰壁。议会中“多数”无济于事,国民党便觉得这个国家不能不有“重来一次革命”的需要。目,末后却用公开贿选结束了议会生命,也结束中国的民主。当时各省地盘既完全在军人手中,不管是土官派还是保定派,是亲家还是把兄弟,权利一有冲突,当然免不了那一打,打胜仗的多得一省势力,打败仗的就向租界一跑。在朝的气焰炙手可热,其所以作威作福的情形,自然可想而知。即下野军人,无官一身轻,有两千万或两万万洋钱,存在汇丰或花旗银行生息,住在租界上大别业中,讨一二十个姨太太放在屋里,找三五个白俄镖手随身保护,再与租界闻人认个相好,在那人主持的某种企业上投两百万资,表示友谊信托,或再参加一下金刚法会念念佛,习习静,就真是天不怕地不愁的富贵神仙了。军阀的好处既然如此,所以在新陈代谢中,竟永远不会缺少候补人。二十年内战的背景,也正可说是这种人间富贵神仙的追求。在这种情形下,读书人求有以自见的方法,政治家的政术,唯一方式便是到这类英雄身边去做策士,献策争宠。野心较大的,得宠以后便利用军阀专断与多疑的心理上弱点,继续在军阀与军阀间挑拨点是是非非,引起一两次小规模的战争,把几万无知兵士生死赌个输赢。战事一起,即代为草拟通电,抢先公布,战争结束,说不定还要参加和平会议。气运好图谋顺手,必做阁员或内阁秘书长,称为某派某系的“智囊”。气运不好就尽手段卷一笔公款,或骗捧场军人一笔租界保险费,向另外一处租界一跑,犹不失为海上寓公。野心小的就在得宠后,用玩女戏子或托人四处找寻好厨子一类方法,在食与色上消耗自己生命。政治上得手,他照例也是阁员秘书长,政治上一栽筋斗,气量窄,身体坏,一被通缉,说不定在又气又怕情形中,害点小病,辫子一翘就永远完了。其中虽不乏聪明才智之士,年富力强时,在留学生中还称激烈派,抱负大,理想高,但一回国在政治上一混,便命定如此如彼来点缀近代史了。所有聪明才智,既必需寄托在无知识而又专断,贪财而又好色的军阀爱憎上,这个军阀的地位,又支持在身边十万八万乌合之众的军队上,国家的命运,也就不问可知了。这个场面是由民六一直继续到民十五,方得到一个转机的。如此腐烂局面居然不至于亡国,不为列强所乘实因为沾了点上次欧战的光。欧战后战败的国家被赔偿债务条约压得喘不过气来,战胜的也得生息教训培补培补元气,各国进取心既极疲乏,因之列强势力在中国就维持一个均势。国际流行道德是“和平”,所以我们自己打自己,闹得个不亦乐乎,不乘时崛起建设一个崭新国家,倒似乎反而对列强的和平大有贡献。内战的壮丁牺牲,中国是富余的,军火却必需从上海洋行经手向各国定货。因之十余年军阀割据内战时起的局面,最有意义的是作成了好些国家,将欧战结束之后的废弃军火,找得一个耗费用途,换得一笔款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