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楼居·芸庐纪事·雪晴(沈从文小说全集·卷十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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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楼居(7)

……你就来吧,好,为什么我不去?人家勉强答应到这件事,很随便的答应,看来比什么人邀她打一次球还随便,倒是我那么一个人,坐了一天半的车子,只等候到这个命令!(他冷笑着)是的,每天都会有人向她说:“XX天气很好,咱们课没有了,为什么不打球?”她自然,“好我们打球。”这句话同“你就来吧”完全一个调子。人家可以邀她打一点钟,看她跑来跑去,为她献殷勤拾取远远的绒球。人家还可以在这些方面显出他的一切好处,得到一切方便。到末了,人家还将说:“X这里有帕子,你脸上的汗多咧。”我似乎就看到有那么一个人,把帕子递给过XX,她自然毫不拒绝这一件事。她还自然让一些机会,给人家向她恭维。自然的这些事都是确实而且每天会发生的。另外还有多少机会,给另一种人。她就只是那么待人诚实,毫不做作。她是那么无机会的待人,我却在任何事上,任何印象上,带着疑问的口气,总告她,我是等待到她说嫁我一件事。我为什么总只能作这种打算?

……我为什么?这样看来我不是一个傻子吗?

……我为什么不在这时就回去了呢?

忽然这问题在心上扩张了,占了绝大势力。他想到,乘到这时走了对一切都好一点,因此爬起来按了一下铃子。茶役来了,无从开门,尽在外面摇动门扭,他赶忙走去开了门。

“帮我算账,今天夜里我要上路。”

“要走吗?”

“怎么不走,谁能留我?”

“好,我去开账来。”

茶役一面觉得这古怪客人说话也十分古怪但仍然什么不说,把眉毛一扬就出去了。他一面等候到看账单,一面望到那摆在桌上新买来的一对小泥人,怎么望到似乎很像一个熟人。想了半天,忽然想起那泥人的鼻子同耳朵,像XX的鼻子同耳朵,就很猛鸷的把泥人拿在手上,看了一会,然后很沉重的放下,泥人的头就脱掉了。这时他似乎才记起这泥人的价值来,又忙把皮夹子里一张发票取出,看了一眼,就撕成碎纸,丢到地上。过一会茶役还不来,听到楼下大街上人力车胶皮轮子炸裂发大声音,心想莫非是放枪声音?他想看看是谁开枪,就忙跑着到窗前去,开了那两扇窗门。

从窗前望到外边车马,他似乎很奇怪,为什么今天大街特别热闹人多,而且看到铺子里也像完全不同往日。他算算日子,又不是什么节季。他想到这时X地方也一定不同,北京也不同,汉口也不同,便在印象上重现许多地方的街道,记起许多铺子,许多警察,许多狗,许多屋子。那时一列电车正由南向北,从窗下过去。

……为什么上海那么多女人,为什么,这些女人,从谁手上得来的钱,穿得那么整齐,收拾得那么合式?奇怪得很。

……我来数她一下,四个,七个,十一十三个,这是什么意思?

一阵无聊适袭到全身,他觉得还是这时就到XX那里去,看了她再走好一点。既然是为了这件事来的,为什么又忽然觉得面也不见,忙忙的赶回去,算是最好的办法?可是,这时节,她是不是在等候到?是不是高兴,是不是同谁在打球?

茶役来了,手上拿着那张单儿,笑迷迷的走进来,懋力先生说,“我今天不走了,明天走。”把那个人即刻又赶出去了,自己就打量穿什么衣服合式一点。可是他一共就只有两件袍子,一件很新,一件又极旧。他想穿那件新的去,因为那衣服是很值钱同时也很合身的。把衣穿好,站到大柜边镜子前一照,看到镜中的自己,俨然同一个新郎一样,忽然又脱下了这衣服,换上另一件旧袍子了。

不一会,他就到了公共汽车的站上了,望到街上许多人,望到街上许多车马,心上总有点不平,有点讨厌。一列电车从路心拖过去,发出极刺耳的声音,他忽然望到车上有个人,是一个熟人。他觉得手心全湿了。这就是XX毫无可疑的,从背影上他是认识她十分确实的。那时恰恰XX把头侧过去,他望到她的脸他就从马路沿追过去,想到前面停车处去叫她一声,那一列电车果然停到前面站上了,但他忽然又怕上去了。他想想我追上去干什么?我要她敷衍我一下,对我有什么好处?她若是来望我的,她应当在这站上下车,等她下了车我再叫她。她若不是来看我,那么一定是同别人玩的,她明知道我在此,远远的跑一千里路来看她,还不在乎此,我这时喊她一声,也只是更使她讨厌罢了。他又想:我这时应当就去XXX找她,明知她不在那里,找她一下,回头我就上车回X去,证明我为她跑那么远的路,特意去看她,她却不在家等我,只是她的过错。

他又想:

……但我为什么不装作上车要到什么地方去,无意中见到她?

那电车因上下人多,停顿了很久,那时方向相反的公共汽车却来了,他忽然又无意识上了公共汽车,让这车把自己载到与XX完全相反的地方去了。

……

晚上十一点钟向南驶去的快车二等车厢里,有一个男子坐在一个角隅上,望到别人匆匆忙忙的找选坐位,堆积行李,觉得十分好笑,以为希奇得很。这火车为什么每天按时有那么多人,填满了空位置,这些人是到些什么地方去的,又为些什么事必得离开自己的家。他似乎都觉得十分新鲜,值得注意。

他觉得他头很痛。觉得生存无聊。觉得车厢中吃烟的人太多。到后他想到这次用了一百七十块钱,同时想起临动身时把泥人同瓷瓶打碎了的事,好像自己是在作梦。卖小报的过身时,买了两角小洋,留下了一扎小报,等打开一份,看到触目的东西,是某某人自杀的绝命书,用锌板印在那报上。这些报纸即刻就从一个窗口丢出去了,有些人望到他作这件事,都不作声,他心想想整个胡闹,这列车应当在前面翻倒到河里去,大家都淹死了好一点。

本篇发表于1931年10月30日《文艺月刊》第2卷第10号。署名甲辰。

原标题“燥”,疑为“躁”的笔误或误排。

懦夫

某一天清晨,浦口北平间的直达通车,到天津三个车站各停顿了一阵以后,加上了许多因事向故都大城流去的旅客,在三等车中,每人所占有的空间,皆仿佛同沙丁鱼在铁盒里所占有的空间一样,那么使人拥挤得难受。车厢里四列座位之间,填塞了各色各样的人物,过道上,同那个安置行李的悬空铁架上,也无处不是人。许多箱子,被包,柳条筐,以及成束的干鱼布匹和别的东西皆胡乱地搁到过道上,那些没有坐位了的人,为了方便的原因,就坐到他自己或别人的行李上面。车开行后,速度渐渐增加,车身簸动不已,大家按照自己的习惯,在那为廉价卷烟味道所充塞,混和了从各样事业身分皆不相同的一群人身上发出以及各种饮食包里发出的味道,十分恶浊的空气里,张开了一张大嘴吃着,喝着,谈着,笑着,带着赌咒发誓的神气嚷着,就让这列车,带了一种固执负责的神气,保持到每点钟二十六英里的平均速度,在那其直如弦的黑色钢轨上,一直向北京方面跑去。

车窗玻璃上凝结了一层极厚的水雾,说明了车厢里与外面的空气温度如何不同。

车轮在钢轨上滑动,辚辚辗轧声音十分单调,因此这列车离站一会儿后,车厢中说话的人已较少,这里那里皆可见到沉默的把头颅下垂,或偏倒到身旁不相识的一位旅客肩上去,继续做他那点清晨残未了的贪婪愚蠢好梦的人。间或有一个人很希奇的从那些在过道中打盹的人身上踏过去,开了车厢的门,一阵寒风挟了煤烟冲进来时,于是就可以听到许多埋怨和咒骂,那扇门,于是便很沉重的訇的一声重复关上了。

某一辆三等车厢的一端,坐了两个年纪不大学生模样的青年。其一年纪大约有二十三四岁,身材俊硕挺拔,长眉秀目,眉目之间,有一种沉毅果决神气,这种人的性格,一望而知在平常时节勇敢稳定,患难当前却又必十分负责。其一身材比较瘦小,年龄也比较稍小,因为科头,在一个白白的宽阔的额角上,显出一头极美的黑发,加上那一双大眼同一张下颏略尖的脸庞,表示出这年青人的聪明与活泼。两人皆穿了可代表北平大学生一个阶级所特有的长袍,颜色质料皆十分朴素粗糙。这时候还只二月中旬,北方平原的气候,尚不许人把棉袍卸去,许多乡下人还拥了老羊裘在身上。从衣著的单薄上,看得出两个年青人皆应当是新从南方来的。但谁去注意这点事情呢,三等车中的旅客,除了由绥靖公署派出的密探,常常乔装了乡下人,来注意可疑的年青人外,其余真实的乡下人,以及小商人,下级职务公役人,一同在这车厢里,是不会把自己心安放到别一个人特点上去的。

这两个年青人一道从南京方面搭车北上,为了五十个以上钟头三等车中的颠簸劳苦到身心,由于那种身心上的疲倦,以及稍前一时另一种更长久更激烈的兴奋,两人脸上皆各带了一点风尘颜色。这时两人虽没有睡去,却各自仿佛沉入到过去的事情里,互相无什么话可说。

那年长的一个,用怜悯的眼光,去注意那些围绕在自身前后左右每一个旅客的脸儿,他发现了附于各种不同样子的脸上那种一律相同的记号,就是使人感觉得愚蠢的,老实的,怕事的,对命运一无所知却为了生存大都免不掉的忧郁记号——一种北方民族特有的符号!当他认清楚了这点东西时,似乎过去同现在的一切,皆使他生了一点气。同伴正把一份从车站上买来业已看过了三次的报纸,重新极无聊赖的把它展开,第四次来看那些关于上海战事的特别通讯。看了一会儿,好像为那些记载将自己弄烦恼了,把一份报纸卷成一束,很沉重的在自己腿上打了几下。年长的望到他的同伴,鼻子里轻轻的哼了一下。

到后就向那同伴说:

“我注意到你,已经第四次为那个记载所恼了。若我的猜想不至于大错,我以为你到北京东车站以前,还要看它四次。真糟糕!你讨厌它,把它从窗口打发了,不是很省事吗?”

年青的一个,望了一下自己身背后的那个窗户,回过头来向年长的笑着。“介尊,我是为另外一件事情生气的,并不是为这个。”

年长点的名为介尊,这时就笑了,记起了一个过去的事情了。“你一定不忘记那个野战病院的白帽子,正如她死去以前不忘记你是第五号义勇军一样。”说了这话,这男子像自己在回忆里搜索白帽子当时被四十磅飞机炸弹抛起裂碎的印象,那点回忆使他严肃起来,却不因所说的嘲笑神气而失去。他仿佛嘲笑到他的同伴,但他自己实际上是不忘记那个女子死去一切情形的。

“什么白帽子?死了,不是什么都完了吗?我不会为这件事难过的!”

“这就像一个男子汉的气概了。死了的人应当让他在活人心上也死去才好。我们昨天若果为炸弹碎片炸死了,我们完事,我们幸而活着,我们就得更结实一点来活下去。‘女人不在我们身边时,折磨到我们的感情,在我们身边时,又折磨到我们的身体。’这是一种警句。却是对于我们无用的警句。现在若让一个死去了的女人,折磨到你那么一个活人的灵魂,我要对这件事情加以抗议。我们的经验应当教训得我们精神比身体还强健了一点。应当看准了自己生存的价值和应取方向,不能再像在大学校读雪莱济慈诗歌,带女性和游荡公子的情感,像一个小孩子那么观察天地应付人生了。”

“我同意你的见解,恰恰如同你一个月以前你同意我的溜冰一样,无条件的同意!但说一句老实话,我有点忧愁。我不知道应当说忧愁还当说别的。这感情是由于我们这一次秘密的经验而新近发生的。我明明白白的看出我这性格上的改变,使我回到学校后,将同许多人都得生疏下去。为了那点在经验上保留的秘密,在此后一定有一阵寂寞。这寂寞不止我一个人,我相信这是我们两人都有一份的。”

“这就是教训!这就是我们不让一个人知道,经验了这战争所得的教训。我以为这个对于我们是有益的。”

年青的一个把手中报纸扭着,向他朋友作了一个痛苦的摇头表示,“这对我们有益,好吧,承认它吧。”在这个问题上他显然已好几回被朋友所打败,且不大合于他这时真实所感到的事情了,他接着就说:“介尊,这车十一点半到站,你过我家中去休息一天,还是即刻回学校去?”

“从你这样子看来,一定是要回家里去玩一天,或照你所说的:休息一天了!”

“没有的事,你以为回学校是必需的,我同你在一块儿回去。……不过我很想看看我的母亲同那只小狗。”提到小狗时,一点孩气的感情占据这年青人的全个意识,使他从苏州以来即说过的有童心的话,第三次又来向同伴说及。

“介尊,我家里那只拿破仑,它的嗅觉极好,它见了我们,只要到我们身边来那么闻了一下,若果它同白拉拉教授那么尽打量在一个人面前发表它所感觉到的意见,它一定将向我母亲说:‘老太太,你注意一下,你不觉得这屋里有一种从战场上带来的炸药气味同死尸气味吗?’我母亲自然不明白它说的话,可是它一定还得说,‘我断定是少爷带来的,因为我的估计从不会有什么差错。我疑心少爷同这一位高个儿的先生,在最近一时还杀过人,也险些儿为人所杀!’拿破仑是聪明而机伶的,它明白这些,你同它说什么时,它那么望到你的神气,就使人不能不相信它是……”

这笑话不必介尊去制止他,一件新发生的事情,把说话的一个兴味也分开了。

火车行走时先是很剧烈的震动着,不知因什么事故,在半路上忽然延缓终于停顿了。许多在颠簸中打盹得极好的人,皆因火车骤然而止所惊醒,不明白到了什么地方,许多人皆推开了近身边的车窗,把头从窗口伸出去,瞻望车头一方面,发生了些什么事情。这时,一个北京城当铺朝奉模样的中年人,坐在两个年青学生对面,从天津某站上车以后,就把一颗壮大头颅依靠在其身边一个乡下人膊子上很甜蜜的睡去,也因为车停后的安静而惊醒了。这人醒后,把两只大手从袖管中伸出,不断的搓着,显得不很愿意的神气,用呓语的声调,低低的向身边那一个乡下人说:

“到了杨村吗?到了廊坊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