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闸随即奉命作好了开闸准备,通夜亮起通明的灯火。千名沙市启闸工集结北闸,并进行了几次启闭闸门的演习。条条电话线把54孔闸门的108部绞车连成一体。大闸两头还架设了高音喇叭,闸面上还配备了4部游动步话机。而一部昼夜值班的电话和一部昼夜开通的电台,则与沙市中山横街的总指挥部保持着全天24小时联系。
分洪区早在7月10日就开始提前转移群众,大批县乡干部奉命下乡组织督促。到处都见到这样的场面:转移干部背着死活不肯离开家园的老人朝安全区走去,老人在背上又捶又咬,但干部的脚步始终没有停下。
7月21日,分洪区再次发布紧急转移令,限令凡还在分洪区内生产的农民和渔民,务必于当日12时之前回到安全区。分洪区实行紧急戒严,持枪民兵开始封锁分洪区所有路口,分洪区再不准进只准出。这时示警的枪声和锣声此起彼伏地在分洪区四周响起,枪声和锣声呼唤还在分洪区内滞留和行走的人们,赶快撤离。
时间到了7月22日凌晨。荆江大堤上险情频传,荆江分洪区上下已经剑拔弩张。
沙市二郎矶那红白相间的水位刻度杆上,江水一个劲的往上爬。二郎矶的水位刻度上升一格,中山横街总指挥部的水位示意图就上升一格,武汉中南区防汛总指挥部的水位示意图也跟着上升一格。
遥远的北京中南海西花厅也为之惊动了。周恩来总理放下手中成堆的事情,不安地等候着荆江的消息。
……44.20米、44.25米——这都是荆江超历史的水位啊!
中山横街总部的空气都紧张得快凝固了。总指挥长单一介开始在两部电话机旁肃立。两部电话一部直通中南区防总,一部直通北闸。
44.37米!单一介一手抓起中南区的电话,把耳机紧贴在耳朵上。
44.38米!单一介的耳机里,终于从中南区防总传来一个庄严的声音:“开闸!”
单一介镇定了几秒钟,抓起北闸的电话,同样庄严地重复着这两个字:“开——闸!”
此时的北闸,一个好肃静的夜啊!一天繁星,都在无声地紧盯着下界这条即将翻腾的灯龙。
那一长串绿色预备信号灯,几个小时以来一直亮着。肃立于108部绞车旁的千名启闸工,一直处于高度紧张的预备状态。闸下的洪水线,离闸面不到一公尺了。涛声常常伴着一簇簇浪花,溅到启闸工们的腿下脚上。大家都在暗暗担心:怎么还不开闸?水要漫闸了呀!
“开——闸!”
“开——闸!”
现在,北闸所有的电话机、所有的步话机、所有的高音喇叭,几乎同时响起了这个庄严的声音。闸身上那一串火焰般的开闸信号灯陡地亮了,眨眼间,大闸上爆发出一片绞车飞转的呼吼声。当绞车一把闸门启开,人们都感到脚下的闸身闪电般地掠过一阵颤抖,接着是一声雷鸣般的巨响。只见大闸内侧闸门下白花花的江水腾空而起,万箭齐发般地射向那沉沉夜幕下的旷野。那随之激起的水雾,使全闸上下像降起一阵蒙蒙细雨,那通明的灯火一下子变暗了。闸上千余名启闸工、技术人员、武装警卫和领导干部,刹那间都被这惊心动魄的场面惊呆了。往日这雄踞太平口的钢铁巨龙,此刻跨在这咆哮的洪流之上,简直有点摇摇晃晃了。有的技术人员暗自闪过一个可怕的念头:闸身该不会出问题吧?因为1952年建闸时采用的是苏联不打基桩的新技术,闸身实际上是搁在一片流沙上的。
为了让大闸顺利经受首次开闸分洪的考验,总指挥部规定了严密的启闸程序:先开单号孔,后开双号孔。闸门开启过程中以0.25公尺为一格,每上升一格的间隙时间,都直接听从总部电话通知。由于执行了这稳妥的启闸程序,直至北闸54孔闸门全部开启完毕时,大闸安然无恙。
从54孔闸门汹涌而进的洪水,顺着由北向南倾斜的地势,咆哮着席卷而去。
分洪区早已空无一人了,连鸡鸭猪狗牛羊都不见一只了,天幕下只剩一些空空如也的村落,到处是一片可怕的沉寂。忽然,从北头传来了滔滔的水声,是洪流卷来了。洪流卷过的村庄,一座座茅草房、土墙屋,顷刻就轰然倒塌了;洪流卷过树林、竹园,一些脆弱的枝干接二连三地叭叭折断了;洪流卷过桥梁——当时分洪区还尽是一些木桥,一些结实的或不结实的,不是轰的一声拔地而起,就是嘣的一声散架了……洪水到来前被沉寂所笼罩的分洪区,现在又被这轰轰隆隆的恐怖的噪声所塞满。
最令人感到恐怖和凄凉的,是洪水所到之处,惊飞起一群群鸟雀。那种被荆江一带视为不祥之兆的“老哇”(乌鸦),在洪涛之上久久盘旋,哇哇叫个不停,使人心惊胆战。而那些蛇、鼠、野兔、猪獾、黄鼠狼、青蛙、癞蛤蟆们,都被洪流从各自的洞穴里驱赶出来了,惊惶地随波逐流。除一些善游的蛇、蛙之外,那些平日里只会打洞的鼠、兔之类,渐渐被洪流吞没,然后鼓着涨满水的肚子翻浮出来。不几天分洪区被洪流灌满后,每当有小划子在洪波上出没,就会引来成群结队的水蛇游向划子,爬上船舷,怎么也赶不走。
洪流卷过百里分洪区,直指南端最低洼的黄山脚下的黄天湖。三天后,洪流又开始由南向北倒灌,一个星期后分洪区全部被洪流灌满,分洪区内的水位与长江水位处于了同一个水平线上。一天下午天空中嗡嗡地出现了一架低飞的军用飞机,在北闸和分洪区内的洪波之上不停地环飞,一张紧贴在机窗上的脸久久地望着机翼下。他望见机翼下北闸安然,但整个分洪区已是一片黄汤;而那一个个散布在分洪区四周的安全区,就像一个个漂浮在黄汤中的救生圈……
他就是时任中央军委防空部队政委的唐天际。
他亲眼看到亲手指挥建成的北闸和分洪区首次运用成功,不能不感到欣慰;但又亲眼看到分洪区的陆沉,又不能不深感沉痛。
他久久地在分洪区的洪波之上,向陆沉的分洪区行久久的注目礼。
18年前:分洪区一个自发的转移奇闻
分洪区自1954年首次开闸分洪后,一连经过了大跃进、人民公社、直至十年“文革”,再没有开闸分洪。不过年年每到汛期,分洪的阴影就要罩在分洪区人的心头。
现在时间一晃就到了首次开闸分洪26年后、本书故事发生的18年前的一个星夜——1980年8月8日之夜,在分洪区中部的麻豪口、杨家厂、夹竹园、闸口等几个乡镇,突然响起此起彼伏的呼喊声:“分洪哪!北闸开闸哪……”
由于此间长江正在经受1954年以来又一次大水,加上洞庭湖水位也居高不下,致使处于南北夹击下的公安孟溪大垸黄泗咀堤段在几天前的8月4日夜溃口。孟溪大垸与分洪区仅一河之隔,这使得本来已处于分洪阴影下的分洪区更加紧张,所以一当开闸分洪的呼喊声传来,家家户户顿成惊弓之鸟。
小桥村一村民,听到开闸分洪的呼喊声吓得在屋里团团转,想收点衣物和粮食带走,但手忙脚乱怎么也收不拢来。后来见隔壁左右都跑了,结果只拿了一条毛巾和一只斗笠逃出了家门。
观音寺村一妇女,听到一辆手扶拖拉机隆隆从门前开过,以为是水来了,慌忙抱起小孩就往外跑。丈夫想带点米走,慌乱中怎么也找不到放米的地方,结果只拿了袋喂猪的碎米。一家人逃出家门时,屋里的煤油灯都没来得及吹熄。
某村一村民本身已60多岁了,听到隔壁左右的骚乱声,慌忙和妻子捆了包行李,然后对80多岁又双目失明的岳母说:“姆妈,我们背不动您,只好先走了,等看看情况了再来接您。”老夫老妻流着泪走了,留下他们的“姆妈”在屋里嚎啕大哭。
开闸分洪的消息放射性地迅速向四乡扩散,当分洪区各乡镇党政领导和公安县委县政府闻报连夜派人下乡辟谣时,事情已无法收拾了。从千家万户蜂拥而出的人流车流,涌上那些六七十年代修建的大小移民路和排水渠,其汹汹之势,谁也无法阻挡。
芦通港村只有一条出村的大路叫三横渠,一时被全村的老少挤满,长长的人流只能慢慢蠕动。一些心急的青壮年干脆跳下渠道和水田涉水往前奔,脚下水花乱溅。
一条叫东支渠的移民路是条宽5米、长2公里的大路,竟被挤得无立锥之地。据事后统计,仅小桥一个村拥上这条大路的就有手扶拖拉机8台、板车70辆、手推车300多辆。
瓦池桥是通往县城斗湖堤安全区的一个要道,虽然桥面宽近5米,但很快被人车堵塞。桥上挤得人挨人、车挨车,而阻在桥下的长龙连绵达3公里。小桥村几个开手扶拖拉机的村民只得丢下了拖拉机,从桥栏上爬过了桥。
通往闸口安全区的一处拱桥上坏了一辆手扶拖拉机,板车、手推车、自行车全被堵在了桥上。忽然有人发喊道:“拦路的,掀掉它!”于是一群青壮年挤上前,几声吆喝就把这台倒霉的拖拉机掀到桥下。
一辆490型大型拖拉机坏在通往夹竹园安全区去的东大路上,竟被汹汹的人流掀翻到路边。车主是新建村一村民,望着被掀得底朝天的拖拉机大哭了一场,最后也只得弃车而去。
在通往夹竹园的齐心桥上,齐心村一户人家两个小孩被挤得落入水中,淹得不省人事。父母抱起半死的小孩一路哭喊着跑到夹竹园镇医院,好不容易才救活了一双儿女。
据事后统计,当时汇入这个自发的星夜大逃离的,共有浩浩10万之众,真是分洪区一个奇闻。但细想这又在情理之中,因为这是多年来分洪区积压的分洪恐惧心理的一次大爆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