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化周立波评说——周立波研究与文化繁荣学术研讨会文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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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0章 立波(Liberty)论——谈谈周立波的文化性格与“湖南精神”(1)

胡光凡/湖南省社科院文学研究所研究员

先讲几句并非题外之话的“开场白”。

1979年秋周立波逝世后,翌年夏天,我们去北京走访他生前的知交舒群、严文井等老一辈作家。

先到团结湖南区舒群寓所。得知来意,他非常高兴地接待我们。一会儿,端出两杯散发着清香的茉莉花茶,并且含笑告诉我们:刚才他的女儿问他:“爸爸,您怎么对这两个湖南人这么热情?”他回答说:“你知不知道,老一辈革命家里面有多少湖南人?我跟许多湖南人是老朋友,周立波就是一个。我们从30年代在上海就认识,可谓一见如故,以后半辈子来往不断。在华北抗日前线,我俩都是八路军总部的随军记者,出生入死,共同度过了两个多月的战斗生活。我们可以推心置腹,无话不谈,为什么?因为湖南人和我们东北人(舒群是黑龙江人,满族)性格上是相通的,都那么爽直,强悍,谈得来!”

当我们的访问快结束时,住在附近的萧军前来串门。这位《八月的乡村》的作者,其名声对我们这些后辈来说,真是“如雷贯耳”。舒群把我们介绍给他,并说:“他们想了解周立波,你也谈谈吧。”萧军却毫不客气地一口回绝:“我不谈,一谈,准没有好话讲。”我始则愕然,继而释然,知道中国文坛恩怨的人都晓得:1948年发生在东北,曾给萧军带来灾难的那起冤案——《文化报》事件中,身为《文学战线》主编的周立波,也参加过对萧军的“围攻”。这位被毛泽东视为“极坦白豪爽”、引为知己的东北汉子(注:萧军是辽宁人)同湖南人一样,直进直出,是从不掩饰自己的内心世界的。(注:《文化报》事件到1980年才平反)。

接着,我们去东总布胡同访问严文井。这位老作家和我们足足谈了两个大半天,他对立波的评价是“一个真正的人、真正的作家”,中肯而又深刻。他还告诉我们:他是湖北人,但母亲是湖南宁乡人,所以也算是半个湖南人。他爸常对他说:“你呀,脾气犟,像你妈,是个湖南蛮子的性格!”

这两个小故事,有个共同的“主题”:都涉及湖南人的脾气和性格。

现在“言归正传”,探讨一下周立波的文化性格。

何为文化性格?它和一个人的脾气有关,但又不等同于脾气,而是一个人的文化心理、精神气质和学识涵养的总呈现,是其行为与思维方式、道德与审美方式的基调,人品和文品的主要特征。总之,文化性格体现了一个文化精英特有的禀赋、教养、品性、理想、气度和风格,是马克思所说的一种“精神个体性”的外在形态,其内核则是他的价值观。

如果此说可以成立,那么,什么是周立波的文化性格呢?

我们先听听两位对立波知之最深、最具权威性的人的评说:

立波首先是一个忠诚的无产阶级战士,然后才是一个作家。立波从来没有把这个地位颠倒过……他不务虚名,不追求名位,扎扎实实地深入生活,勤勤恳恳地埋头写作。他有书生气,而又天真得可爱。他没有半点虚假,从不隐瞒自己的观点和弱点,总是把自己孩子似的坦率纯真表露在别人面前,这是立波最宝贵的品格。立波在他的作品中,曾经一再用亲切的目光去观察并描写过牛,在党和人民面前,立波确实有着俯首甘为孺子牛的精神,他把毕生精力无私地奉献给了革命事业。

——周扬《怀念立波》

接触过立波同志的人,都深感他的朴素、真诚和平易近人。交往多的人,更会窥见那单纯至于天真,老实近于迂呆的赤子之心……作为共产党员的周立波,在每个革命历史时期,都怀着要到斗争第一线的强烈愿望与要求,并付诸行为和再现于艺术创作之中……这就是周立波这个人的最主要的特点和本质。

他是一个为革命奉献自己的一切,而自己一无所求的人。他首先是革命战士,从而才是人民作家。

——林蓝:《战士与作家》

《周立波选集》编后记

1986年冬,第一届周立波学术讨论会在益阳、长沙召开。讨论会结束后,我们编了一本论文选,几经推敲,最后把书名定为《战士、作家、学者》,其意也就是力求比较准确、鲜明地概括、彰显周立波的文化性格和总体形象。

如果要更具体、深入解析一下,那么立波的文化性格是不是可以概括为如下几种精神因素:

一、忠诚。周立波出身于湘中的农家。20世纪20年代末从大革命的烈火狂飚中走出去,登上以鲁迅为旗手的左翼文坛。到70年代末长辞人间,在整整半个世纪的革命和文学生涯中,他一直自觉地拿手中的笔作武器,为党和人民的利益而奋斗。他热切地向往自由,渴求真理,追求国家、民族和人民的解放,以致当他从苏州的监狱出来,刚刚步上左翼文坛之际,便把英语“自由”(Liberty)的译音“立波”作为自己的笔名,以后一直取代自己的真名。这种对自由和理想的强烈向往和追求,内化为一种意志,一种坚不可摧的精神力量。他是在国民党对革命文化实行反革命“文化围剿”的一片白色恐怖中,加入中国共产党的。在他接受和信仰马克思主义之后,他的革命意志更加坚定。在黄土高原的陕北延安,他曾经满怀激情地高唱:

我要强烈的反复我的歌,

因为我相信我的歌是歌唱真诚的,

共产主义:真诚

毛泽东:真诚,

那些在毒瓦斯和枪炮弹下冲锋的人们,那些在黄土荒山的山顶挥着锄着的人们,那些用一双赤脚板走过雪山和草地的人们,那些在饥饿的寒冷的监牢里足足被关了十年的人们:

真诚。

凡是真诚的,都应被歌唱。

可我的歌还有这样的使命:

叫真诚统治着人境。

——《一个早晨的歌者的希望》

字里行间,表现出了立波对党、祖国和人民无比深厚的热爱和忠诚的赤子之情,“作者和革命本身在情感和精神上的好像就是合为一体的(周扬语)。这正是一位无产阶级战士、人民作家最宝贵的品格。作为湖南人,立波这种品格,实际上是自屈原、贾谊以来,无数湖湘志士仁人以普天下的苍生和黎民为念,“先天下之忧面忧,后天下之乐而乐”,为真理,为祖国和人民的解放与幸福,前赴后继,“虽九死其犹未悔”的爱国主义精神和情操,在一位当代文化精英身上的传承和发扬。它是立波的文化性格中,与中华文化、湖湘文化的优秀传统有着血缘关系的一种“遗传基因”和精神因素,很值得我们学习和发扬光大。

二、单纯、质朴而又倔强。立波在生前拟好的、将要“镂刻在清风”的墓志中,称自己只是“一个普普通的男子,一个洞庭湖边的乡野的居民”。他从小纯朴、善良而又倔强,做什么都舍得干,连跟小伙伴们打架都不示弱,有一股子牛劲,大人们笑着喊他“凤蛮子”(他名凤翔)。这正是农家子弟的本色。他是怀着某种单纯的理想参加革命的,革命大熔炉长期的考验和锻炼,更培养、强化和铸就了他那“横眉冷对千夫指,俯首甘为孺子牛”的憎爱分明的感情,以及“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的顽强意志。在“文草”十年浩劫中,他沦为“四人帮”的阶下囚,却能以昂扬的斗志和幽默的智慧,同这伙丑类进行不屈的斗争,正是这种刚强性格的突出表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