郦清清面色清冷,连每一根睫毛都做好了十足的伪装,她的心有多坚定,她就表现得有多么云淡风轻。
这种感觉就好像是此刻站在殷黎霆面前的这俱仿佛到处都漏着风的身体,突然分裂出了另一个自己,其中一个正明明白白地看着另一个胸腔里自以为早已经坚毅成了一块石头的心,一遍遍地炸裂而碎,碎成了一地瓦砾渣滓,然后她们合二为一,一起赤足狂奔在这一堆锋利和尖锐之上,体会着每一次落脚之时的痛彻心扉,痛到无以复加!
殷黎霆不偏不倚地揪住了她话中的一个重点,而他冷厉的语气就仿佛是极寒境地之下的水流瞬间结成了冰,而这冰柱顷刻间就成了世界上最锋利的双刃剑:“你是为了逃避那个姓陆的,才跟我睡了一次又一次的?”
这大概是她一辈子说过最污的话:“不然呢?反正第一次也是睡错了的,当然,我承认,对于一个床伴来说,你可圈可点,俗称活好!”
他语意森寒:“床伴?”
“你竟然愿意给一个床伴生孩子?”
郦清清站得笔直,举目与他相对,丝毫不畏惧他如尖刀一般的目光:“如果你不希望一个床伴给你生孩子,那我明天就去预约手术。”
殷黎霆咬牙切齿:“你敢!”
“我有什么不敢,他(她)长在我肚子里,还不到四十天,吃药就能……”
啪……他一个巴掌扇了过来。
第四次,这是他第四次动手打她了。
不疼,真的!相比前三次,这一次是他下手最轻的。
“这一巴掌是警告你,你要是敢动我的孩子,我就敢再捅那个姓陆的一刀!”他说:“如果我捅,一定是正面!”
“那个姓陆的不止联合阮琴云绑架你,还收买了那个得癌症的闫烁向官菊英忏悔,又在官菊英上访的路上装神弄鬼,终于成功地揭发了你爸爸和楚亚贺当年陷害雷旭阳的经过,害得你爸爸要去坐牢,这些你都不管了?你就那么爱他,他不挨这一刀,你还发现不了,他挨了这一刀,你心都疼掉了,所以不管他是人是鬼,你都义无反顾了是吧?”
殷黎霆这句话几乎是从牙缝里一个字一个字地挤出来:“郦清清,你倒是真爱他!”
“连乔爱诗你都不怕了?一到了夜里闭上眼睛就做噩梦,你也不怕了,是吗?不,我看你也不需要闭眼睛,因为你根本就是个睁眼瞎!”
刚刚他的一巴掌是郦清清没有想到的,而她硬生生承受过之后,唯有抬高了下巴一脸倔强地望着他:“是,我都不怕了!他活着才是最重要的,跟他在一起才是最重要的,不管他做了什么,不管他是什么样的人,我都要跟他在一起,我也只想跟他在一起!我瞎不瞎是我的事,你难道就不瞎吗?我根本从头到尾都没有喜欢过你,你却妄想我心甘情愿地给你生孩子,等着你,明明只要向你姑父服个软低个头,娶了阮琴云,就有可能扭转局面,你却偏偏不肯,你以为你这样做我就会感动吗?你以为我稀罕你的一心一意吗?你不是早就调查过我吗?难道没有查清楚我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吗?从前在学校里追过我的狂蜂浪蝶那么多,只要是我不喜欢的,他们哪一个能够一厢情愿地感动得了我?”
殷黎霆一瞬不瞬地看着她,一双眸子却早已经黯淡成了一摊灰烬,漆黑一片,仿佛能把她的灵魂给吸进去,而她强忍着一种也许随时随刻都会支撑不住的摇摇欲坠:“你不瞎你会跟你姑父这么僵着吗?你自己犯的是什么事你不知道吗?你不知道你姑父是能帮你说话的人吗?明明有路你不走,偏偏等着万劫不复,你以为这样做能够改变得了什么?我不喜欢你,就是不喜欢你!”
这种撕心裂肺的扯痛,也许只有把自己当成了别人,当成了另外一个人才能受得住,而她,却必须受得住!
郦清清下意识地挺直了背脊,默默将双手紧握成拳,指甲深深陷入了掌心的皮肉里,“我今天来还想告诉你,我不会要你任何东西,你也千万别让任何人联系我,我怕到时候撇不清!”
“我绝不可能因为一个意外的错误而牵累自己一辈子。你娶不娶阮琴云跟我没关系,如果你已经做好了坐牢的打算,那正好,我明天就去做手术,我总不能稀里糊涂地给你生了孩子,还要帮你养!”
四目相对,她总有一种恍惚,仿佛殷黎霆根本不是在看着她,而是拿他的目光在剜着她的心,一寸一寸的,将她原本已经支离破碎的心从胸腔里剥离出来,然后亲手揉捻成了一堆粉末,只要捧到嘴边轻轻呵一口气,即刻就会从他指缝间散落不见,再也找不回来了。
原来在他面前,她也一样只能做一个没有心的人!
可是,她的心又去了哪里?
两个人就这样无声对峙着,客厅里光线不太暗也不太明,外面大约还在落雨,也许是她身上冷,总以为哪儿有风透进来。
不知道过了多久,也许只是很短的一小会儿,殷黎霆沉声开口:“你只管生,就算我真的进去了,我也一样能让我的孩子衣来伸手饭来张口,锦衣玉食,要什么有什么!”
她只管冷言冷语:“要什么有什么?对一个孩子来说,最想要的莫过于一个正常的家庭,有父母的陪伴,这一点你跟我一样清楚,不是吗?如果你也不能陪伴他,那我就不生!”
“生出来也是害了他(她)!”
殷黎霆的语气却是突然一软,“清清,你是骗我的,对吗?你就是想让我娶阮琴云,想让我向沈致远低头,你不想看着我出事,对吗?”
他说:“你是故意的!”
郦清清迎着他的目光,话说得生硬而不耐烦:“我故意什么?又不是演电视剧,我有什么理由故意?殷黎霆,从一开始到现在,我说过一句喜欢你吗?要我说多少次,你才肯面对现实?我不喜欢你,就算有了这个意外,我也不可能勉强自己跟你生活在一起!我该说的都说了,也算是我对这个孩子的一个交代!麻烦你现在就做决定,这种事,拖久了到头来受苦的还是我自己!”
殷黎霆牢牢盯住她,她几乎能在他的一双瞳仁里看见自己的一张脸,一张坚定而凛然的脸,“你就这么着急吗?是怕那个姓陆的知道吧!你现在是巴不得我不答应你,然后你就可以心安理得地转头去医院把这个意外送走,是吧?”
他竟然冷笑了一声:“这不科学啊,我向沈致远低头,娶了阮琴云,我逃过这一劫,你给我生孩子,那你打算怎么瞒着那个姓陆的?他能接受你跟我睡了一次又一次,还肯接受你给我生孩子?”
最后不忘揶揄一声:“他还真是个绿帽子专业户!”
“他已经知道了,而且他说了,他爱我就包括我的全部,我爱他,也是一样!”她举目望着他:“他知道,我的心从来就没有离开过他!”
“殷黎霆,我和他之间的事不需要你过问,我也用不着向你解释,你只需要告诉我,你要不要这个孩子,肯不肯娶阮琴云?”
她补充道:“就算我不希望你去坐牢,也是为了这个孩子,阮琴云不仅是一个现成的对象,是你向沈先生示好的一种方式,更因为她自己不能生孩子,她一辈子都不可能会有自己的孩子,单凭这一点,她难道不比你将来娶的任何一个其他的女人更有理由对这个孩子好吗?”
“当然了,你总该知道永远不能告诉她,这个孩子是我生的!”
殷黎霆看着眼前这个一心想要逃离他,迫不及待地想要跟他斩断一切关系的女人,看着这一张令他朝思暮想的脸,看着她秀挺的鼻梁,柔美得不可思议的下巴,这样清清淡淡的素颜,仍然像他在游泳池边上第一次看清她长相的时候一样,天然去雕饰,干净得好像一只刚刚剥了壳的水煮蛋。
他就这样看着她,她明明就在他对面,一伸手就能将她捞进怀里狠狠吻住,她明明离他这样近,却又那样远,就好像不管他怎么做,她都不会再主动靠近他一步。她在他们之间设置了一个天然的屏障,无影无形,却牢不可破!
就是现在,第一次,面对她,他心中充满了鄙夷,对他自己的鄙夷,因为他竟然还想开口留她,不,也许是求,他想求她不要不要他们的孩子,不要不要他。他甚至想问她,他究竟是哪一点比不上那个姓陆的,他这样全身心的爱她,难道她就真的没有一丁点触动吗?难道她跟他在一起的每一刻,都是在勉强自己吗?是破罐子破摔,是下意识的情感转移?
这令他瞧不起自己!
这令他心中充满了一种无处发泄的反噬力!
这种绝无仅有的挫败感又令他更急于证明自己!
他开始怀疑这一切,从什么时候起,他竟然会为了一个女人这般费力不讨好?从什么时候起,他竟然能容忍自己为了一个女人这般卑微如云泥?
尤其,这个女人从头到尾都没有把他放在心上一天!
他在做什么?
这种感觉就仿佛是大梦初醒,醍醐灌顶!
是他昏了头,一时贪新鲜竟然反把心都赔了进去!这个世界上,唯一匹配得上他真心的两个女人,一个,在他十岁那年已经死了,鲜血淋漓地死在了他面前,追随她心爱的男人而死。他不知道那算不算是一种抛弃,尽管他习惯于安慰自己,她只是做了自己想做而不得不做的事,她一定是不愿意抛弃他的,她怎么可能舍得!但是他心中又何尝不知,那明明白白就是一种抛弃,清清楚楚的就是一种不被选择,他不在她的必须选择之内,她并没有因为他的存在,而战胜内心的痛苦,坚强的留在他身边。
所以他们都走了,唯他,遗世而独立!
另一个,却是为了他,现在人还躺在医院里。他不知道殷淑萍是从哪里听到了什么,竟然会以死相逼他娶阮琴云,甚至一定要让他正式行过继礼,改口叫她和沈致远……爸妈。
但他知道,她一定是为了他好!
而他呢,竟然为了这点荒谬的坚持,始终不肯松口。
他想向谁证明什么?
娶了阮琴云又如何,他心里膈应,大不了天长日久地晾着她就是了,沈致远想让他低头,他真的低了又如何?当然,这还得看沈致远最终能拿得出什么好处来跟他交换,何况,大丈夫能屈能伸!是他魔怔了,是他被鬼下了罩子迷住了心窍,他竟然想趁机从此洗白,彻底脱离这个圈子。
只为了一个根本不把他放在眼里的女人,他竟然就打算铤而走险走到这一步!
他岂止是愚蠢之极,荒谬至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