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她第一次直面一个男人的痛苦，隐忍而压抑，他受伤的眼神，眉宇之间的落寞，双唇紧抿的弧度，一齐定格成一个绝望而深刻的画面，固执地纠缠在她的脑海里，令她心中一片兵荒马乱。
还有他最后离去的背影，恍惚让她生出一种错觉，总以为他单薄得随时都会倒下，又好像他走着走着，就会被黑暗吸入另一个时空，从此以后，她再也见不到了。
原来这就是眼睁睁地看着一个人离开自己的感觉，心疼，疼得就好像有一双大手在心窝里来回搅扰，不肯罢休。
她到底还是没有机会说出殷黎霆告诉她的那些话，就像她曾经狡辩过的那样，她连他的人都不想要了，还绕过去关心他的公司做什么！事实上，她原本就是他正常生活之外的人，在他们交往的那几个月里，他从来也没有带她见过他的朋友，更别说是公司和事务所了。
她的确是没有立场去提醒这件事的！
其实陆昕裴迈着沉重的步子离开之后，郦清清立即上前推开了院门走进去，转身锁好了门。
她是躲在院门旁边的立柱后面，透过围栏的木栅格看着他一步步消失在茫茫夜色之中的。
她甚至不知道，他的车停在哪里。
郦清清站了不多一会儿，感觉身后哪里亮起了灯光，她幽幽转头，正是门厅玄关处的那盏外灯，然后就看到楚亦暄从里面走了出来。
她很快回过神来，调整好站姿，转身朝着大门口走过去。
郦冒勋素来偏重中国风，这院子虽然不大，但也处处可见一斑，譬如她脚下正走着的，连着院门和房子大门的这一条路，特意做成了青灰色的石子汀步。
两边的矮草丛里有感应地灯，所以楚亦暄也一眼看到了她，他手上大约还拿着一件披肩或是围巾。
他当先停下来：“清清，郦叔叔现在正在回来的路上。”
郦清清走上前去：“你要等我爸爸回来吗？”
楚亦暄没有将手里的披肩递给她，而是直接将整块羊绒开司米从她脖子后面绕过来，在胸前松松地打一个结，又去拉她的手：“手这么凉！”
她楞了一下，由他牵着手，走进了屋里去。
梅姨见他们手牵手走进来，一脸的眉开眼笑，忙着问她肚子饿不饿，反正要也等郦冒勋回来，不如给他们弄点夜宵，边吃边等。
这么一说她还真觉得有些饿了，晚饭是在北海路附近随便吃的，楚亦暄吃的也少，这会儿应该也饿了。
两碗面端上来的时候，楚亦暄迎面看了她一眼，也不知是不是想起来殷黎霆那天说的话了。梅姨不会想不到她右手伤了，吃饭左手拿勺子基本问题不大，拿筷子吃面肯定是费力的，很显然，这是在给她和楚亦暄制造感情升温的机会。
果然，前两天一到饭桌上就忙着前后左右给她夹菜的人，这会儿却是摆好碗筷之后，佯装两只眼睛都看不见她手还吊着一样，着急忙慌地转身溜进了厨房，说是炉子上还给郦冒勋炖着枸杞山药龟须汤。
真是……用心良苦，也罢，慢慢吃吧！
无非就是多花一点时间。
然后她就耐心耐烦地吃起了面，看一看时间，已经过了十一点，郦冒勋回来再一耽搁，楚亦暄回到北海路又到了凌晨。
想想前阵子他每天来回屏山，的确是很浪费时间。
她吃了两三口，忍不住抬头看了他一眼，想说什么，见他低头吃得很专心的样子，到底没有说出口。
又过了一会儿，还没有听见外面的动静，楚亦暄吃完了自己碗里的面，简单收拾了一下，左手拿起桌子上的一只汤匙：“清清，我喂你。”
郦清清下意识地朝小客厅门口看了看，一时想不好是该接受，还是拒绝，毕竟现在没有其他人在场，他们也不必装给谁看，虽说她左手不太灵光，但是吃吃自己也还能顺利吃到嘴里。
何况这一整天下来，他也够累的！
不等她想好，楚亦暄已经从她手里接过了筷子：“你刚刚一直想跟我说什么？”
她犹豫了一下，他的汤匙已经喂了过来。
“谢谢”说完，她有些不自然地张嘴。
吃了两口，也不知是尴尬，还是始终不放心，“亦暄哥哥，公司破产和个人破产是一回事吗？”
楚亦暄停下来看了她一眼，继续挑面：“从上周陆风集团股票的走势来看，有人在市面上趁低吸纳散股，目的应该是等增持到一定份额之后，单方面宣布收购。殷黎霆不会以远东的名义公开这样做，所以，他很可能需要借壳操作这件事，当然，也很有可能他手头上本身就还有其他的公司。”
所以那个出事故的民工家属会铤而走险的事，根本就是他刻意找人安排的，目的就是为了利用新闻和舆论造成负面影响，令陆风的股票持续下跌，有利于他继续增持？
郦清清只问：“你下午说海城那个项目，我爸爸也不希望陆风集团中标，他具体做了什么？”
楚亦暄又给她喂了一汤匙面：“郦叔叔应该还不清楚整件事是殷黎霆在背后操作。不过，在你挂盐水那段期间，郦叔叔约过几个相熟的银行家，除了帮我引荐，几次交谈都有提到陆风集团，还有一位乔姓政界官员。清清，陆昕裴的麻烦远不止殷黎霆和郦叔叔，还有他的大舅子和岳父。”
所以陆昕裴刚刚说他宁愿付出任何代价，金钱，名誉，身份，地位，也绝不想要失去她，并不是一句信誓旦旦地空口情话，根本就是他目前的状况？
慕少祺说过，殷黎霆也说过，乔爱诗没了，乔家人绝不会轻易善罢甘休！
郦清清只觉得脑壳疼：“亦暄哥哥，你能不能劝劝我爸爸？”
楚亦暄手里动作不停：“清清，这件事，郦叔叔不是重点。乔家父子，还有殷黎霆，他们想怎么做，我们根本没有可能干预得了。”
她心里一急：“乔家和殷黎霆，我来想办法，你就帮忙劝住我爸爸，好吗？”
他微不可见地皱了一下眉，就在她以为他不会回答她的时候，他清淡出口：“好。”
第二天，郦清清起了个大早出门去T大，从主任办公室出来之后，约了舒岚在奥场上碰面。
舒岚见到她的时候使劲揉了揉眼睛，难以置信才个把星期不见，她竟然又把自己的胳膊给弄骨折了。
听她颠三倒四地讲完了始末，舒岚忍不住倒抽了一口凉气：“郦清清，你完了！”
她翻了大大的白眼：“你到底是谁派来的，那个变态狂完了，我还没完！”
舒岚挤眉弄眼：“所以我说你完了！从刚刚到现在，你提他提了多少次？”
郦清清不以为然：“本来就都是他惹出来的事，我不提他，我该怎么说？”
舒岚凑过来：“那你为什么脸红？”
她义正言辞：“我哪里有脸红！”
“好像是没有脸红，那你紧张什么？”
她只没好气：“这都什么时候了，你还有心思开玩笑，军哥怎么样？”
舒岚笑：“上火车了。我偷偷把银行卡塞在他的行李箱里，等他到了那边，我再打电话告诉他，要不他铁定是不会拿的。”
又说：“要不要我让秦长军找同事打听打听，那个叫方曦的秘书有没有被开除？”
郦清清摇头：“舒岚，你实习单位找好了吗？”
舒岚白她一眼：“怎么，你不会是想让我进郦商吧？”
她想了想：“岚岚，你为什么不考虑进陆风？是因为我吧！”
舒岚楞了一下：“是苏郁莹跟你说的吧！陆昕裴也不知道是不是为了掩人耳目，我是说掩饰他许诺苏郁莹工作的事，的确是有给系里提供了几个实习岗位名额，陆风事务所和陆风集团都有。也不能说完全是因为你，我才不考虑陆风，就是直觉这件事不妥当。”
郦清清一时也不知道该怎么跟舒岚说清楚她的想法：“舒岚，陆风集团刚丢了一个大项目，今天可能还有一起在建楼盘工伤事故的负面新闻。慕少祺的外公和舅舅一直在针对陆昕裴，还有我爸爸和殷黎霆，他现在的状况很不好！”
舒岚只管看着她：“你不会是想让我进陆风，帮你看着陆昕裴吧？”
见她不说话，舒岚不由得瞪大了一双眼睛：“清清，你跟陆昕裴现在还有联系？我看那个苏郁莹都快以陆太太自居了，你不是也决定跟楚亦暄协议结婚？怎么又关心起陆昕裴的处境了？”
“还有那个殷黎霆，听起来每次都是神出鬼没的，甩也甩不掉，你又打算怎么应付？”
郦清清理了理思路：“我的确有这个想法。舒岚，如果不是因为我，陆昕裴绝不至于落到今天这个四面楚歌的地步，乔爱诗已经没了，陆昕裴的公司又因此而遭受重创的话，我实在没有办法心安理得。亦暄哥哥答应会帮我劝我爸爸，我也会试着说服慕少祺，让他劝劝他外公和舅舅，如果你能进陆风，至少可以让我们了解他的处境究竟到了什么地步，这样我和亦暄哥哥也好有个大方向。就算有一天陆风真的出了大状况，公司要破产，要资产重组，你再到郦商来。我爸爸很快就会退休，亦暄哥哥刚刚接手公司也需要人帮衬，我和亦暄哥哥结婚以后，最多半年就会申请到马里兰去读摄影。舒岚，我就只有你这么一个朋友，反正我也从来没有想过要管理郦商，只能厚着脸皮拉你进来帮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