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社会科学悦读MOOK(第十五卷)
23871300000017

第17章 读书偶拾

在非常的年代维护常识的底线

王晓渔

郑念女士去世之后,在与朋友的一次聚会中,我感慨,若非郑念去世,我对她一无所知,在座的一位“六〇后”作家有些惊讶。郑念的《生死在上海》(又名《上海生死劫》)在上世纪八十年代末畅销到一年之内出了四种简体中文译本,我居然闻所未闻,确实有些不可理喻。不过,说来又不奇怪。上世纪八十年代,我刚上初中,僻居小城,根本没有机会接触郑念的着作。说到郑念,我又提到林昭,那位朋友问道:林昭是谁?这次轮到我有些惊讶了。仔细想想,同样情有可原。关于林昭的书似乎只有一本纪念文集《林昭,不再被遗忘》(重印时更名为《追寻林昭》),不算畅销书甚至也不算长销书,林昭在今天的知名度不会高于上世纪八十年代的郑念。

从这种差异,可以看出近三十年公民常识的断裂和接续。上世纪八十年代是一个全民重建常识的年代,可惜这个进程尚未完成就突然中止,九十年代一度处于“反常识”的阶段,虽然也有陈寅恪的起死回生和王小波的死而后生,但是《中国可以说不》的声音压倒一切,直至义和团的幽灵再次闪现。进入网络时代,重建常识的进程再次开启,有点像网络下载的“断点续传”,只是规模暂时还无法与八十年代相比。林昭与郑念的经历截然不同,精神是一致的,都在一个非常的年代维护常识的底线。两位分别在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和二十一世纪获得关注,也说明两个时代重新建立了精神联系。虽然《狼图腾》、《货币战争》、《中国不高兴》之类的“反常识”

畅销书不断出现,却不再具有压倒一切的威力,而是逐渐成为多种声音中的一种。

在报纸上看到郑念离世的大幅报道,最初我依然没有在意,以为她只是和林徽因一样的名媛,满足了文艺青年的想象。

后来看到余英时等先生的评价,又听到身边很多朋友的推荐,把《生死在上海》找到,不读则已,一读就读得天昏地暗。林徽因一九五五年幸运地赶在“反右”之前英年早逝,无从推断她如何面临此后的风暴。她留给后人的与其说是专业成就,不如说是八卦故事,和徐志摩、和金岳霖、和梁思成,等等。这并非出她所愿,却使她拥有了超出专业领域的声名,她为此付出的代价是,更像一个“万人迷”的粉红女郎,而非学者。郑念的经历本来也很符合肥皂剧的标准,出身名门,就读于名校,供职于世界着名的公司,但是《生死在上海》使她摆脱了肥皂剧的引力,她面对“文革”的从容仿佛一种与生俱来的天赋,很多知识人倾其一生也难以学习。

有了《生死在上海》,“伤痕文学”的伤痕纤毫毕现。郑念没有像“伤痕文学”那样控诉,而是安静地讲述着那个非常的年代。越是安静,越是能够看到那个时代的荒谬;越是安静,越是能够听到那些细微的声音。她就像书中提到的年轻女高音,在监狱里唱着《寂静的夜晚》,“监狱变得很静,监狱里所有犯人都屏息听着她的歌声”。郑念的文字在“渺小的个人”和“伟大的时代”之间来回穿梭,仿佛穿行于惊涛骇浪的小舟,证明个人可能是伟大的,而时代可能是渺小的。阅读《生死在上海》,我也成了“监狱里的犯人”,屏息听着她的歌声。郑念在监狱受尽折磨,女炊事员劝她哭叫以换取同情,她没有接受这个善意的劝告,原因有二:一是不能,她不会发出那种原始的接近于动物的叫声;二是不愿,她不愿祈求他人怜悯,更不愿为了求生而出卖自己。我非常期待《生死在上海》

能够再版。

郑念与杨宪益同年同月出生,同年同月去世。郑念生于一九一五年一月二十八日,杨宪益生于一九一五年一月十日;郑念逝于二〇〇九年十一月二日,杨宪益逝于二〇〇九年十一月二十三日。两位的一生没有什么交集,但是又具有很多高度相似的地方。杨宪益同样在非常的年代维护了常识的底线。

对于杨宪益,我久闻其名。可是,文化老人数不胜数,即使像我这种所谓专业读者,也常常不明真相。比如在二〇〇九年之前,有多少人能够说出文怀沙、黄苗子、冯亦代和杨宪益的区别?惭愧的是,若非杨宪益去世,我对他的了解也仅限于道听途说,知道他曾在“文革”中入狱,知道他和戴乃迭的跨国之恋。但是,这又能说明什么?文怀沙不也宣称自己在“文革”中入狱吗?黄苗子和郁风,不是被称作艺坛的“神仙眷侣”吗?冯亦代和黄宗英不是也有黄昏之恋的美丽传说吗?如今,一位是疑似江湖骗子,一位是疑似卧底,另一位则确证为卧底,杨宪益的《漏船载酒忆当年》就在手边,但我浅尝辄止。曾经翻开过,在第二页读到这么一段话就停了下来:“孙中山先生过早地逝世后,曾在逼迫前清末帝逊位中起主要作用的袁世凯,就自命为中华民国大总统,接着还企图称帝,但他的图谋还没有得逞就死去了。”这句话有多处史实错误,孙中山逝世于一九二五年,袁世凯担任中国民国临时大总统是在一九一二年,前后相差十三年,不存在孙中山逝世所以袁世凯担任总统的任何可能,除非时间逆转。袁世凯一九一五年恢复帝制,一九一六年在反对声中宣布取消帝制,随后逝世,称帝以失败告终,但是不能由此认定称帝未遂。《漏船载酒忆当年》的原稿是英文,不太清楚这是作者的错误,还是译者的错误。但无论原因出自何方,编辑都应该注释说明这些问题。可是,这本书的最大问题不是这些硬伤,而是有所删节,杨宪益一生中最为光华闪现的时刻被忽略不计。

直至杨宪益去世之后,我读了雷音的《杨宪益传》,才理解杨宪益为何是杨宪益。

具体是什么,这里卖个关子,有兴趣的读者可以自己找来一读。杨宪益的旧体诗集《银翘集》也是传诵一时,写于一九九O年的“有烟有酒吾愿足,无官无党一身轻”,在他去世之后被媒体反复征引。其余诸如“从来风派难摸准,莫怪今天气象台”、“一朝解放反生愁,久惯牢房怕自由”、“每见是非当表态,偶遭得失莫关心”……避重就轻,却有四两拨千斤之效。像我这种对今人旧体诗存有偏见的读者,看到《银翘集》,也被杨宪益的“久无金屋藏娇念,幸有银翘解毒丸”吸引。

二〇〇九年,刚刚出现对文怀沙、黄苗子、冯亦代的批评,就有呼吁宽容的声音出现。我不反对宽容,对于这几位没有什么深仇大恨,但是不能同意以宽容为名鼓励遗忘、拒绝反思。必须充分呈现并且反思那些跌破底线的行为,否则,不是宽容,而是惩善扬恶,是对维护底线者最大的不宽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