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社会科学悦读MOOK(第十一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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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人物志(4)

倘若问永厚是哪种画家,恐怕连他自己也说不清楚。既不是山水画家、人物画家,也不是花鸟画家、畜兽画家;既不是工笔画家,也不是写意画家;既不是通常的漫画家,也不是通常的国画家。说不是,却也是。打开他的“画集”,看到的就有山水、人物,也有花鸟、畜兽;有工笔,也有写意;有漫画,也有国画。因为他不拘题材,不拘画法,不拘类型,所以不名一家,却自成一家。他的画都是有所感而发的。他热爱生活,从国家大事到民生疾苦,无不系其心膂,读报纸看电视而有所感,读古代历史而有所感,读今人诗文而有所感,参加社会活动而有所感,所感无非是对于家国世事的感慨、看法和情绪,因而所表现的主要是自己的内心世界。用什么题材来表现最合适,就用什么题材,或用神话传说,或用历史故事,或用山水,或用人物,或用花鸟,或用走兽,从不给自己的题材划定范围;用什么方法来表现最合适,就用什么方法,该工笔就工笔,该写意就写意,有时还杂用漫画手法,也从不给自己的画法作出硬性规定。他的画很难以传统的方式归类,从创作方法说,既非现实主义,也非浪漫主义;从创作风格说,既非文人画,也非民俗画;既不属于这一家,也不属于那一派。然而,在他的画作中,又什么都沾边,其方法既有现实性又有浪漫性,其风格既像文人画又像民俗画,但他却是把种种绘画传统打得粉碎,用前卫的审美观念重新熔铸自己的画魂,自树一帜。我在欣赏他的画作时,曾觉得他有点像韩羽,把文人画和漫画糅合在一起,细细琢磨,又觉得他比韩羽还要超前;又曾寻思,他画马、虎、狗和鹤、鹰、天鹅,以及牡丹、菊花、鹤望兰,都很逼真,很传神,很精彩,倘以专工论,在众多的花鸟画家中,必允称妙手,享誉画坛,何必画得那么古怪让人看不懂呢。很简单,他不能放弃超前的审美观念,而且千方百计地表现这种审美观念,不惜拿一切题材,一切方法,来表现他的内心世界,抽象、概括、变形、夸张、荒诞,笔墨互补、书画合一,这一切都成了他的重要表现手段,如若要给他加一顶桂冠,我倾向封他为“新表现主义”。这种“表现”,既是受西方审美的影响,也是对东方传统的回归。

世界是物质的运动,也是运动的物质,一切都在运动,都在变异,自然在变,精神也在变。正如黑格尔《精神现象学》

所说的:“事实上,精神从来没有停止不动,它永远是在前进运动着。”作为精神现象的艺术,当然也在不停地前进运动。运动的轨迹一般呈螺旋状,所以前进运动又近似于向原始的回归。我发现永厚艺术的超前,常常带有与先祖性状相似的返祖遗传现象,看似西方表现主义艺术,却又带有东方原始艺术传统的基因。艺术模仿自然与表现精神,是古今中外皆然的两种不同方法和不同派别。瑞士荣格《心理学与文学》说,当原生世界分裂为精神与自然之后,西方为自己夺回了自然,它在气质上倾向于相信自然;而东方却为自己取得了精神,并通过物质解释为纯粹幻象。荣格这话不无道理,西方在打破中世纪黑暗的神学统治之后,确实开始倾向于自然,注重写实;不过,到了十九、二十世纪之时,叔本华、尼采却又转向精神,在哲学中强调“意志”,实际上是向东方倾斜。

艺术上也是如此,野兽派的首领马蒂斯就说:“我的启示来自东方”,“我所效法的是中国人”(转引自叶廷芳《现代审美意识的觉醒》)。由此可知,西方现代的表现主义,乃是东方古代艺术的血亲。正是在这东西方审美观念撞击艺术思潮交汇的今天,诞生了永厚这种类似于返祖变异的艺术。

我们祖先的原始艺术,向来不是追求形似,而是强调神似,偏重主观精神。看一看红山文化的玉龙、良渚文化的玉琮王神人兽面纹、仰韶文化(半坡)的人面鱼纹彩陶盆、马家窑文化的舞蹈纹彩陶,都在似与不似之间,却十分传神,其所表现的并非客观自然,而是主观精神。商周以后,直至汉代,依然继承这种艺术传统,商代的龙羊樽,汉代的霍去病墓石雕,同样略其形貌而得其神情。唐宋以后一变而为形神兼重,有所谓“外师造化,中得心源”(唐张璪语),近代再变而偏重形貌,强调写实,特别是半个多世纪以来,在植根于古希腊“模仿自然”的所谓“现实主义”的影响下,审美观念明显向西方倾斜。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当西方向东方倾斜之时,东方却向西方倾斜。把艺术当作一面镜子,拿来映照现实生活,现实主义也就成了写实主义。这种忽略主体偏重客体的审美观念,在我国流行的时间太长,形成一种定势,一种惯性,积习难返,所以对西方带有我们东方血统的现代主义看不惯,乃至看不懂;甚至看不懂东方古代艺术,连霍去病墓的石雕,也看不出精彩所在,及至法国人发现了,出了书,才知道珍惜。改革开放以来,国门打开,西方现代主义文艺思潮涌进这闭关多时的国度,在敏感的知识分子中,审美意识开始觉醒,提出表现主体的重要性,文学、戏曲、音乐、美术各个领域,都有所反应。

永厚这种表现主观精神的超前画风,正是在这种背景下形成的。而人们却仍然用习惯于写实的眼光来观赏他的画作,于是乎总觉得他的画不像这个,不像那个,所以看不懂,以为怪里怪气。其实苏东坡早就讥讽过这样看画的人:“论画以形似,见与儿童邻。”(《书鄢陵王主簿所画折枝二首》其一)

永厚的画虽然受到西方现代主义的影响,却非照搬西方,而是带有向东方远祖回归的倾向。返祖现象会诞育长出尾巴的毛孩,人们通常目之为怪物,实在是一种基因变异。永厚的画,也有类似返祖变异的现象。因为他的这种新画风,经历的孕育时间太长太长,不免受到刺激而变异。明朝中叶以后,中国萌发资本主义,思想界出现启蒙运动,民主意识觉醒,于是有了表现主体意识的所谓“写意画”,从徐文长到扬州八怪,都表现出强烈的个性;“五四”运动以后,赛先生艰难地前行,德先生却不知溜到何处去,于是写意画便缺少主体意识,只剩下技巧。改革开放以来,知识界似乎想起了赛先生,呼吁把他找回来,在寻找过程中,唤醒了主体审美意识,于是写意画便不止是技巧,也带有主体意识。内容变了,形式自然也就有所不同,表面看自是不同于从前的所谓“写意画”,这也是一种遗传变异。因为有西方现代主义的影响,所以我把这种变异的反祖,不叫新写意,而姑名之为“新表现主义”。

人本的精神

《头衔一字集》,这是永厚二○○二年在花城出版社出版的一本文画合集。“一字”是什么字呀,猜不出吧?原来是“人”

字。潘受《别南园八首》其四曰:“歌泣空能动鬼神,更谁披豁对吾真。平生履历堪夸处,但博头衔一字人。”让永厚最叫绝的是落句的“头衔一字人”。为此,他隐去“人”字,取“头衔一字”为书名;又曾多次以此为题作画:画面一个人背着牛头马面(即佛言地狱中的牛首阿旁)和猫头鹰(即诗中喻指奸邪的鸱枭)——象征非人世态,毅然前行,题上受翁四句诗。就我所知,至少画过三次(《头衔一字集》猫头鹰画在牛头前,《黄永厚画集》猫头鹰画在牛角下,赠给我的那一幅画,猫头鹰立在牛角上),至于潘受诗中抒发什么感慨,永厚并不在意,所欣赏的就是作为头衔的“人”

字。这正表现出他那强烈的人本精神。

“人”字的创造权该归谁,李春阳在介绍黄永厚画风的文章中说,仓颉造字之前,鸿雁就在空中写出来了,肯定雁字比汉字要早。春阳忽略了一个问题,即一切都在变,汉字也在变,由籀而篆,由篆而隶,由隶而真(楷),由真而草,雁字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