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然想到——力格尔龙
陈四益文黄永厚画
“听话听声儿，锣鼓听音儿”，这是俗语，但俗语不俗，其中道理，当得杂书百卷。我说的杂书，是指那些市场上铺天盖地、教你成名、教你发财、教你当官，忽悠得你晕头转向的所谓畅销书。我不看这类杂书基于一个简单的逻辑：如果他讲的确有神效，那么他自己早就应当成名、发财、当官，不屑于摇笔着文来骗这几个小钱了。这就像我从来不相信摆摊起课、测字灼龟，为人指点前程一样。如若真有灵验，何以连近在咫尺的工商、城管都不能防备，被赶得鸡飞狗跳。自己不能避祸，如何与人消灾？所以，那些云山雾罩的话不要信。
有一阵儿，说红酒有保护心血管的作用，而且言之凿凿，因其含有一种叫白藜芦醇的东西。于是一阵忽悠——大家都来喝红酒啊！红酒大卖，酒商大赚。但不久传出消息，实验用量一次要用白藜芦醇几十到几百毫克，而且是直接作用于细胞，而一百毫升红酒（大约二两吧）所含白藜芦醇不过区区几百微克（一微克等于干分之一毫克），若要达到实验用量，那可真得如李白所吟“会须一饮三百杯”——还得是巨杯才成。然而，能有这样酒量的人世间罕有，就是有，同白藜芦醇一起灌下去的酒精，又会给人体带来何种伤害？何况酒里的白藜芦醇并非直接进入血液，经过胃肠综合，成为别的化合物，能对人体作用几许，真是难讲得很。于是，红酒热渐渐消退。不过，过了一阵儿，又被以另外的理由大加忽悠，于是新一轮红酒热兴起：“喝红酒啊，健康饮品！”
白藜芦醇或许真有一天会成为一种有效的药品或保健品，但绝不是在大忽悠喝红酒的今天，因为科学上还有一大堆问题有待解决。
为了商业利益，商家每每会放出一些风来，或以科学之名，或以时尚之名，或以健康之名，或以其他什么之名，让你产生购买的冲动，一波随着一波，永远没有止尽。不善听话的，上了一当又是一当，同样没有止尽。
又有一阵，一种叫做葡萄柚的水果大行其道，说是常吃可以降低血压、降低胆固醇。
美国的一个什么组织还称之为“健康心脏极品”。但是后来发现，吃葡萄柚会使人体对某些降血压、降胆固醇或镇静剂类药物的吸收增加好几倍。如果赶巧碰上，岂不等于过量服药？多吃几倍的降压药或镇静药可能带来的风险，想想就会明白。
所以，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听风就是雨，赶时髦、随大流，也不是听话的好办法，不是上当受骗，就是赔了夫人又折兵。
四
政治家为了某些集团或个人的利益，也会放出某些真真假假的信息，听他们的话，也要存个心眼儿，不要以为英明伟大，真个一句能顶一万句。就说尧、舜、桀、纣吧，这是中国历史上好皇帝与坏皇帝的标本。要称赞后来的好时代，便是“尧天舜日”：要诅咒后来的坏皇帝，便是“桀纣之君”，其实，尧舜未必如是之善：桀纣也未必如是之恶。只不过前者是胜利者，所以众善归之：后者是失败者，所以众恶归之罢了。这传统，直到今天还是这样。斯大林未必如是之善，赫鲁晓夫未必如是之恶，这也是大家都已经明白的事了。“文革”时打倒刘少奇，说他是中国的赫鲁晓夫，于是“叛徒、内奸、工贼”，众恶齐集，许多都是栽赃，而在这之前和在这之后，谈论刘少奇便只拣好听的说了。当初打倒彭德怀时也是说得一无是处，连“操娘”这类痞话也登上大雅之堂，似乎浑忘了“谁人横刀立马，唯我彭大将军”出自谁的手笔。
现在都知道毛泽东并非事事正确，也并非料事如神，一生功过，尚可商酌推敲。但四十年前，我的一位学兄只因坚持认为对毛泽东本人也可以一分为二，便成了“反革命”锒铛入狱。可是，一切事物都可以一分为二原本就是毛本人说的啊。
看来，“听毛主席话”也并不容易！
五
在上者总有舆论一律的妄想：一言颁于天下，万众齐颂圣明。以为这是天下大治的表征。其实是做不到的。智者干虑，必有一失，就是集中了若干智者，也未必就能止于至善。即便已经至善，也要老百姓明白其利益所在才会拥护。否则，哪怕你千真万确，也未必都肯买账。过去那种“最新指示”一发，举国敲锣打鼓欢呼，不过是高压之下的无奈。但高压下的形式一致，酝酿着的是思想深处的大不一致。这种不一致积蓄愈久，决裂愈烈。这是经过了“文革”的人都看到过的事实。所以不让人讲话决非善策。毛泽东说：
让人讲话，天不会塌下来。诚哉斯言，可惜他自己没有做到。企图打倒一切不同意见者，最后倒下的必定是自己。
六
爱听好话、恭维话，人情之常。但是常人，不见得会有人大肆恭维，偶或说得过点儿头，也不会带来什么严重后果。但若大权在握者，身边就难免有人包围。这些人为了达到某种目的，千方百计阿谀奉承。随便说说，便称“重要讲话”：即兴闲谈，便是“英明指示”：略有小成，便颂伟烈丰功：稍见安定便称太平盛世。中国历史上此类人事不绝于书。远的如西汉独多凤凰。宣帝在位不过二十几年，《本纪》中记载凤凰来集便有十数起。凤凰本无，但因皇帝爱听，所以各地就不断编造上报，以期圣心大畅，闹一个加官进爵。近的如袁世凯当国，因为袁氏想当皇帝，所以一班想靠拥戴建功、博个封妻荫子的人，便大颂君主制之美妙，连送给袁氏看的《顺天时报》也是一心想当太子的袁克定编造的假报，天天是一致拥护。待到袁氏知道，大骂他欺父误国时，败局已成，袁氏也一命呜呼了。
几千年间，恭维拍马的“好话”已经造成无数悲剧。但常常是旁观者清，当局者迷。他袁世凯大权在手，“老子就要这个国家姓袁”，你有啥辙？丢了江山，也是我自得之，我自失之，同尔等何干——这就是悲剧屡演的根源。
七
一个人不能只想听“好话”，一个国家，一个民族，也同样不能在“好话”中陶醉。外国人看中国，各有各的角度也各有各的态度，所以有说好的，也有说坏的：有说得平实的，也有颇为夸张的。如果只把夸张叫好的搜罗起来当补药吃，就可能发昏自大，反之则也会发昏自卑。盲目的自大或自卑，其源同出于不能全面地估量自己和对方。清代皇帝们的功德，这些年大大被夸张了。其实，中国正是在清代完成了从盲目自大到盲目自卑的转变，两个极端都不曾给中国人带来任何积极的后果。现代中国需要的是理性的自信与自尊，对赞扬与批评都能有冷静客观的判断，善分析，善比较，既不因几句恭维而发昏十三章，也不因几句批评而失魂落魄，清醒地估量自己，如实地判断他人，然后切切实实做好自己的事情。能如此，我们才算从精神上走出了近世的阴影。
八
北京人有句土话：“甭听那些力格尔龙”。“力格尔龙”是什么意思，是哪几个字儿，我一直不曾明白。写完此文一想，上面讲的那些无须听的，大概都属于“力格尔龙”的范畴。一个词语似乎没有确定意思时，就可能包容更多的意思。于是在“忽然想到”后面加上了“力格尔龙”这几个字，表示这类“力格尔龙”源远流长，远未完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