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六六年夏天,一场政治风暴席卷中国大地。这便是毛泽东亲自发动和领导的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简称“文革”。先生此时早已退休在家。全国掀起打倒一切、乱揪乱斗、无法无天的“红色恐怖”狂潮。戴高帽挂黑牌,游街示众,剃“阴阳头”,“坐喷气式”,随意抄家,私设公堂,严刑拷打。先生家门外就有一老妇惨死在红卫兵的“铁拳”之下,令人目不忍睹。其时全家除先生之外,几乎个个受冲击。光杰、光彦均以“苏修特务”的莫须有罪名关进“牛棚”,长期不得解脱。常常家里只剩下先生一人,红卫兵就在房上乱踩,像野猫一样要跳下来吞噬人命似的。先生一辈子喜种葡萄,走到哪儿种到哪儿,葡萄几乎相当于格鲁吉亚的国花、国果,可这时硬要把院里的葡萄当成封、资、修的东西连根挖掉,先生心如刀割。事后她对人说:“没办法,我让他们挖掉,我自己也挖。他们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好像是疯了。”对方说:“他们岂止是疯了,是在造孽!连人都不惜,更何况花啊草啊的,您保命吧,葡萄以后还能长。”因为家人关押期间工资停发,连日常生计也成了问题。猫喂不起了,又怕人抓了打死,便请人用板车拉到城外十几里地扔掉。谁知猫在外面过了两个月的流浪生活,带着脖绳又回来了,脖上的毛均已磨光,几乎是爬着回来的。猫活了半年多,因无法医治死去,先生一直感到内疚。她后来说:“我想的是不让它和我一起饿死,也不让人抓了吃掉,结果是害了它,唉,我算个什么主人?它却爬了回来,好像知道不该回来又没办法,真可怜!不光我流泪,别人也受不了……”远在兰州的刘维周虽算得上是“有功之臣”,也未能幸免,被折磨得死去活来。一天,已经把他当死人抬了出去,有人说刘还有口气儿,这才免于一死。上世纪七十年代初患肺心病,病情加重后才回到北京,在北京医院住了两年,于一九七四年十二月病逝。
一九八○年,先生以七十五岁的高龄回格鲁吉亚探亲。记得她登上火车后,面对送行的亲友用手在车窗玻璃上写道:Пишите.(来信。)先生在第比利斯与女儿欢聚,距她上次返乡又是整整二十年,沧海桑田,感慨万千。人们常说:故土难离。但是先生记挂着他的学生,记挂着半身不遂的儿子光彦,记挂着北京,记挂着中国,她又回来了。
先生自格鲁吉亚回国后不久,即卧病在床。弥留之际,先生最大的愿望,就是再看上一眼她的第一批学生。学生们闻讯后赶来了,全都赶来了,却再也见不到心爱的先生……
回国前一天,母女二人曾彻夜长谈。先生抽着烟,喝着咖啡(烟和咖啡是她终生的嗜好),动情地说:“虽然我一直苦苦地思乡,虽然受了那么多精神上的痛苦,虽然我们只是在哈尔滨那十年过了一段安定而清贫的日子,但是我从不后悔……若是有人问我如果再活一次怎样选择未来,我仍然会选择我这一生。我的生活中有过种种有趣的机遇和情缘,发生过种种传奇式的浪漫故事,我有机会接触到各阶层各民族的人。我有那么多的学生,有后代,有爱和憎留了下来。我够幸福的了。”
晚年先生最大的憾事,是因受“文革”影响,孙辈均未受到高等教育。现在可以告慰先生的是,她从小带大且十分疼爱的重孙刘浩,因在国际奥林匹克俄语竞赛中获得金牌,有幸享受苏联政府提供的奖学金,于一九九○年进入莫斯科大学学习。小家伙经多年苦读,现已取得莫斯科大学文学副博士学位。
初冬时节,我与先生的家人坐在她的书房里,喝着红茶,追思先生的一切,我用笔记录下来,并敷衍成文,聊作对先生的纪念。
(本文选自社科文献出版社即将出版的作者文集《梦醒莫斯科》一书)
我见过的金性尧先生
司徒伟智
说起来已经是十七八年前的往事了。
那时,虽然已经毕业分手,但是跟金文男同学偶尔还会有工作上的联系。我知道其父是金性尧,上海古籍出版社的,学问大家——我书橱里的《唐诗三百首新注》、《宋诗三百首》就是他选注的哩。我深知,标点古籍尚易,注解实难,非有厚实功夫者不能为且不敢为。
我还很喜欢他的写作风格。他的道路,是由杂文家而至文史专家的。作为“诗化的政论”,杂文贵在出思想、出个性化表达。从而他直至晚岁,谈文论史每出手硬是与众不同,论题既扣住读者兴趣,套话绝无,见解又独到,行文则时出警句。做编辑的,能碰到这等稿子,真如沙漠见清泉了。所以二十世纪九十年代初,在我任职的《解放日报》,出现挺有趣的现象,就是两个性质不同的副刊——《朝花》、《读书》都同时邀约金先生的文章。有一回,与报社理论部主任金维新谈及,他也赞赏,即令我组稿,使《新论》专刊也加入了这“组稿合唱”。
一开始没有直接交往,还是通过金文男来间接组稿。我那时年轻,喜好一睹心仪的偶像的丰采,恰同今日之“粉丝”。《朝花》编辑陈鹏举也有此意,我俩遂商得金文男首肯,同往金府拜望。他给我的第一印象,就是印证了我一路上在内心描画过的那种状态:清瘦、矍铄、坐拥书城、娓娓而谈。具体谈话内容大半已淡忘,只记得话题十分广泛,从读书、写作到编版面,到识别和保藏书画,老人家谈笑间什么都能切中肯綮。令人如沐春风,不由就想到歌德赞美洪保德的那句名言:“他像一口有许多龙头的喷泉,你只需把一个容器置于其下,随便一触,任何一边都会流出清澈的泉水。”
金先生和陈鹏举都识画谙史。从客厅里一幅陈师曾的画,他们谈到陈师曾即陈衡恪,其老弟是着名的陈寅恪,其父是晚清大诗人陈三立,祖父为曾经主政湖南的维新派政治家陈宝箴,直给我上了一课。一边欣赏壁上悬着那副梁启超的对联“云龙远嘘吸,天马高腾骧”,我一边提了个极不专业的问题:“每日见光,是否容易损坏?”他解说,反倒是收藏在箱子里更易损坏。随即他就告知,这一幅字其实是浩劫之后作为抄家物资退还的。“这里有个故事呢。抄走的文物多,发回来的少,而且归属关系搞乱了,只能请你去随便挑几幅了。当时有的小年轻进去挑,就专门拣画面大的要,以为越大越贵。老一辈识货的呢,却是根据作者的艺术地位和作品的水准来选,你说谁才合算么?”笑话里,给我们传递的是高雅的文史知识还具有另一面效用吧。
后来我还去看望过他,至少有两次尚存记忆。一回是我找他,请教关于他和鲁迅的关系。因为业余研究、调查过一段现代文学史,又为廖沫沙由误会而与鲁迅引发“花边文学”公案写过一篇澄清文字,深感在所谓“反鲁迅”的大帽子底下有够多的冤哉枉也,就想有空时进一步做些挖掘。以前看《鲁迅书信集》,发现在其致金性尧的最后一通书信中,以不悦的口吻宣布从此断交。我就猜,他俩之间是否有什么严重的事情发生过呢?或者,又仅仅是一番无关宏旨的纠葛呢?见面时,一经提问,他当即坦诚地介绍当年实情——那是一九三四年,十八岁的他在上海中华煤球公司当小职员,业余时间撰写杂文投稿。所以会让鲁迅先生不悦,过错完全在自己。由于年轻不懂事,在通过几次信后,竟给鲁迅寄去一篇稿件请求修改,本意是想他能多改动些,以便在上海报刊发表。谁知收到回信见鲁迅只是改正了若干错字并提了一点改动建议,遂大失所望。年轻气盛的他又致鲁迅一信,言辞之间不够尊重,或许还有“使我很失望”之类的话。这就惹得鲁迅生气了,复信表示“现在确切的知道了对于先生的函件往还,是彼此都无益处的,所以此后也不想再说什么了”。金性尧告诉我,这些往还经过都已详尽地写在回忆文章《关于鲁迅的四封信》里了。原来如此,压根儿算不上政治问题,又是一桩非原则分歧而已。
让我感动的,不仅在于金先生为我解开一个文史之谜,而且在于他评判历史纠葛时显示的公正态度。他一再说明自己“做错了”,“鲁迅先生是对的,他肯为一名素不相识的青年回信、改文章十分不容易,而且他那时身体不好”。不讳过,不饰非,不以存者之特权来轻率否定已殁之大师,也不因这种冲突曾导致自己尔后的冤抑而迁怒对方——从此前采访过的廖沫沙、施蛰存那里,此刻在金性尧身上,看到的是一种极为相似的中国文人传统道德。
另一回是他招我(时间当在稍早些),邀约参加《诗词坊》的写作,让我体会到前辈文人提掖后进的境界。香港中华书局委托金性尧主编丛书《诗词坊》,选取文学史上名篇名家作漫话式评介,一套十余册。那天的组稿会也是在金家的客厅里,金夫人武桂芳女士亲切招待,气氛温馨。金先生开场白后即介绍各册作者,记得有赵昌平、葛兆光、骆玉明、杨明、陈文华等文学史专家,诚可谓“座中多是豪英”(陈与义《临江仙》语)了。我只是个平时写点杂文、编些版面的杂家,何以能够受到邀约呢?我猜测在金先生的内心必定还保存着早年焚膏继晷的自学、写作、投稿记忆,所以对我这个也有同类经历的后辈就抱着特别的怜惜,给予格外的优容吧。但是,虽说感激,见这雄壮的阵势,心里仍不免有点打鼓。好在金先生布置给我相对容易写的一本,是关于陆游和辛弃疾的生平作品,且给出大半年写作时间,我就壮着胆认了。
可一到家里,重新琢磨金先生此前送的一本文史随笔集《炉边诗话》,发觉不对!——原先读这本书,如入山阴道中,应接不暇,感觉是好看、轻松。但那是停留在感性层面,如今提升至理性层面来分析,只见他每篇浅近晓畅的文字都蕴含着丰厚的资料和理论积淀,甚难企及,简直不可以道里计。随手翻看其中一篇《夔州古柏》,为漫谈一首杜甫诗,由杨亿而鲁迅,而仇兆鳌、宋濂、刘辰翁……竟有十余个前贤被邀出场争来论去,甚至有托尔斯泰!大学者不需要故作高深,“佛祖爱说家常话”,但绝非粗俗浅薄的白开水,而是深入浅出的琼浆。我想到金先生会上说的,各位写文史漫话随笔不会很难,用了“狮子缚兔”一语。我犯难的,倒不在这类文字形式,而在文史研究本身我只够业余水平,远非“狮子”,何从缚兔?
丛书有合同,时间不等人。就在无穷的犹豫中,一次近距离得到学术大家耳提面命的机会,从我的手上渐渐滑落而去。我还是尽力搜罗能找到的资料,但总是不敢率尔动手。惭愧的是,其间金先生又几次来信,谆谆亲授机宜,告以寻觅何种古籍。怕我怯阵,有一次索性点明:“估计到阁下对陆辛未甚熟稔,故交稿后我自会修改。”他信息灵,知我曾有一时变故即表抚慰:“兄之前段时期处境,弟亦深为同情,今既告一段落,宜可安下心来。”鼓励我心无旁骛,投入写作。我至今保留着这些珍贵的手泽。
去夏惊悉金先生遽归道山,哀伤之余,又翻开这组常常不免令我脸红耳热的书信。我似乎更加读懂它了。
透过它,又看到清瘦、矍铄的金先生正在坐拥书城、娓娓而谈了。他分明在教我怎么当好一个编辑,那就是务须尽心尽力来帮助作者,为其提供便利,尤其是无所保留地扶持年轻人快快成长。他又分明在教我怎么当好一个作者,那就是勤于为学,而前提则是勇于为学。“我只是一名‘粉丝’哟,不行的。”——如果我还是这样的畏葸不已,那么听吧,他准是笑着说:“怎么不行?粉丝和明星之间没有楚河汉界……”
邵洵美即兴写就《游击歌》
绡红
我曾在《我的爸爸邵洵美》里提到英国着名诗人奥登(W.H.Auden)和伊修武德(ChristopherIshwood)合作出版的《战地行》一书(JourneytoaWar,纽约兰登书屋1939年出版),书中引用了一首《游击歌》,说“这是我们从上海听来的,系邵洵美先生所译”。事实上那是邵洵美自己创作的。
事隔多年,我找到了一九三八年上海《中美日报》刊载的邵洵美所写“访华外国作家系列”十篇,其中一篇说的就是这段故事的具体情节:
一九三八年六月,斯诺夫人想与几位留在上海的中国作家会会面,她和邵洵美定了一个日子,由邵洵美去请大家吃夜饭。就在聚会的前一天晚上,斯诺忽然给邵洵美打来电话说,有两位刚从汉口来的英国作家也希望加入他们的饭局,邵洵美当然欢迎。谁知这两位竟然是邵洵美一向佩服的奥登和伊修武德。奥登是现代英国青年诗人的领袖。他才发表了十几首诗,便确立了在诗坛的地位;他的第一部诗集出版的时候,便已开启了一个诗歌流派了。伊修武德年纪更轻,还不过二十五岁,以与奥登合作的一出诗剧而得名;但是他更擅长写小说,此前不久,他有一个集子在英美两国同时出版。
那晚伊修武德因病没来。奥登说,他们来中国,为的是采集战争材料,但是和邵洵美的谈话,始终没有脱离过诗的范围。他要知道中国近代诗的情形,外国近代诗在中国的境遇;他特别感兴趣的是战争开始以后的新诗与民歌。他说在汉口时,曾得到过几首译诗,但语辞老套、意象平凡,使他非常失望。
那天奥登所有的提问几乎都让斯诺夫人抢着回答了。邵洵美虽然大半不能同意,但他并不觉得有争辩的必要。
隔了三天,奥登来约邵洵美去华懋饭店晚餐,伊修武德也在座。饭桌上他又重提新诗和民歌的话题。因为奥登的要求太热切了,邵洵美便造了个谎,说他新近读到一首民歌,或者更适宜呼作军歌,极有文学意味。奥登要邵洵美译几句给他听。邵洵美便临时造了四句外国新诗式的东西。奥登听了顿时兴奋起来,要求邵洵美把全诗译给他。他因隔天就要动身,竟然当晚要跟邵洵美回家去拿。邵洵美一方面得意,一方面慌张。吃好了饭,便与他一同回家。绞尽了心血,邵洵美总算把这个难题解决了——写出了那首杜造的《游击歌》。
奥登他们真的相信那首诗歌是邵洵美“译”的。邵洵美临时即兴创作,是为了他们,也是为了中国。他后来一直暗喜着这个小小的“外交胜利”。这一文坛佳话直到现在还鲜为人知。
三个月后,邵洵美办了一份抗日宣传杂志《自由谭》,在其第一期有一首“逸名”作的诗歌《游击歌》。那就是邵洵美为奥登所“译”的英文诗歌的中文翻版。他在用中文重新写的时候,增加了四句,表现出游击队员必胜的信心。
香港《大公报》评论《自由谭》说:“最满意的是《游击歌》。这是一首出色的‘民歌’,也是新诗,可是这种运用民歌的手法的娴熟,不是许多学文学大众化的人们所能及的。我们希望有人把它谱出来,结果一定不会坏。”
邵洵美是个写新诗的诗人。他崇拜英国大作家乔治·摩尔(GeorgeMoore),以其“诗的取材需要是永久的”为至理名言。一九二八年,在《狮吼》复活号刊出的《永久的建筑》一文中,他认为诗是一座永久的建筑,自然界的一切乃是作诗最好的材料。诗便是天造地设又加以人工制造的情。吟花咏月的诗人是不可以污蔑的。那时他才二十二岁,已写了许多新诗,歌颂美,歌颂爱。两年里出版了《天堂与五月》、《花一般的罪恶》两本诗集,人们称他为“唯美派诗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