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社会科学悦读MOOK(第六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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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议论风生(1)

续貂录/就是好来就是好

虞非子

岁末年初,更新日历,旋又想起列夫·托尔斯泰的《智慧历书》,一本历久弥新的“日历”,以及关于这本“日历”的一段往事。

那是二○○六年九月十九日夜,闲来整理堆放在客厅里的书,忽见一册《智慧历书》简编本——《为了每一天——托尔斯泰三百六十五天精神食粮》(刘文荣编译文汇出版社2006年2月版),内有托翁收集的名人名言,也有托翁改写或自撰的警句妙语;书为“日历体”,一年三百六十五天,从一月一日到十二月三十一日,每天几段箴言。偶然的“一闪念”,我打开书翻到“当天”,展现在眼前的竟是如今已很少有人谈论的信仰问题——

9月19日虚伪的信仰

虚伪的信仰无论在过去、现在,还是将来,都遗害无穷。

人们过着恶劣的生活是因为他们不相信真理而宁愿相信虚假的东西。

仅仅抛弃虚伪的信仰还不够;要使世界变得不再虚伪,还要确立真正的信仰。

托翁谈论信仰,谁都不会惊奇的。令我惊奇的是,那天傍晚下班回家,在地铁上翻阅金克木先生的《书读完了》(汉语大词典出版社2006年1月版),无意间读到的竟也是“信仰”——

任何宗教离不开信仰,没有信仰的不是宗教。有信仰,不叫宗教也是宗教。信仰属于非逻各斯或非“道”,不能讲道理。讲道理无论讲多少,出发点和归宿处都是信仰。有理也信,无理也信。信的是什么?不用说也说不清楚。……信仰是不能分析的。信仰就是好。“就是好来就是好。”这就是非结构性语言……

两者说的都是“信仰”,但似乎各说各的,不过连起来看却也有意思:信仰是什么?信仰就是好,“就是好来就是好。”而虚伪的的信仰则是“遗害无穷”的,“要使世界变得不再虚伪,还要确立真正的信仰。”但既然信仰就是“信”,不能分析——自然也不能思考,那又如何识别“虚伪的信仰”、确立“真正的信仰”呢?于是困惑,于是继续翻阅托翁的日历,因为我确信依托翁的性格,信仰问题虽不至于“天天讲”,“月月讲”也是有可能的。

果然。

在托翁的三百六十五天中,仅标题涉及“信仰”的就有十五天之多:人与信仰(1月2日)、盲目的信仰(1月12日)、信仰的意义(1月13日)、信仰的演变(3月26日)、建立信仰(4月17日)、信仰的根源(5月19日)、虚伪的信仰(6月4日)、缺乏信仰的人(7月10日)、信仰与行为(7月22日)、信仰决定人生(8月28日)、真正的信仰(9月11日)、虚伪的信仰(9月19日)、信仰的力量(11月16日)、坚持信仰(11月20日)、信仰表现于行为(12月13日)。

有意味的是,其中有两天居然同题:虚伪的信仰。除了“当天”,还有就是这一天——

6月4日虚伪的信仰

世上的大部分罪恶都是由于对理性缺乏信心而产生的。“不信则咒”,这是多么肤浅的想法啊!然而,导致罪恶的主要原因就在于此。本来必须用理性来思考的事情,如果不是全盘接受,就是全盘否定,人就会失去思考的习惯,从而不是陷入自我诅咒,就是把别人引向罪恶。一个人只有养成独立思考的习惯才会有正确的思想,也只有这样,他的灵魂才能得救。

——爱默生

虚伪的信仰“导致罪恶”,这是有史可证、众所周知的。但究竟什么是虚伪的信仰呢?答案也许在托翁7月10日的日历上——

在当今世界,人们往往用某种世俗理论来代替真正的信仰。他们所信仰的不是神,而是某种被神化了的理论而已;换句话说,他们信仰的是自己头脑里的一堆假知识。

在托翁看来,“要想生活得安稳踏实,首先要有信仰”(4月17日),因此必须“抛弃虚伪的信仰”、“确立真正的信仰”,而“灵魂的得救”有赖于“独立思考的习惯”。然而按照金先生的说法,信仰和独立思考这两者是悖谬的。想来想去,唯一能圆通托、金之说的只能是:人必须要有信仰,在信仰之前一定要独立思考,以避免陷入“导致罪恶”的“虚伪的信仰”。

但问题依然存在:在有了信仰(真正的信仰)之后,托翁是否也认为信仰者只会(能)说“就是好来就是好”呢?索绪尔发现,人区别于动物在思想……可见只会说这种“非结构性语言”的信仰者也是很不“人”的——思来想去,真是有信仰不是无信仰也不是……

——还是托翁高明,他在百多年前的九月十一日这一天的日历上写道:

9月11日真正的信仰

真正的信仰之所以吸引我们,不是因为它一定能使我们获得幸福,而是因为它能使我们从不幸和死亡中获得拯救。

拯救既不在于信奉任何宗教,更不在于举行何种仪式,而在于领悟人生之真谛。

原来,托翁的“真正的信仰”并不是金先生所谈论的“信仰”,它既不是那种“不叫宗教也是宗教”的“虚伪的信仰”——那种“就是好来就是好”的信仰,也不是那种真正意义上的宗教信仰,虽然托翁也引用《圣经》来阐释他的信仰观(12月13日)——

我的弟兄们!若有人说他有信仰,却没有行为,那有什么用处呢?这信仰能救他吗?若是你们的兄弟姐妹赤身裸体,又饿着肚皮,你们只是对他们说,愿你们吃得饱,穿得暖,却不给他们所需的东西,那有什么用处呢?

——《旧约·雅各书》

但紧接这一段,托翁又写下了这样一句我们应该耳熟能详的话:

重要的不是听其言,而是观其行。

看来托翁非但不擅长“非结构性语言”,而且似乎连“就是好来就是好”都是懒得听的。

他相信自己的眼睛。

2008年1月15日

话剧《李白》琐记

郭启宏

李白能不能当官?问题提得傻。当今有流行语,说你行你就行,不行也行;说你不行就不行,行也不行。不过,这是省略了主语的说法;如果主语换作李白,由本人自己说,结果要微妙得多。

我曾经向学界的朋友们请教,得到的共识是李白当不了官。这见解其实不新鲜,一千二百多年前,李白在世时,唐玄宗已经说过,李白“非廊庙之器”,在翰林院“见习”期间未见佳绩,“赐金放还”便是御制“鉴定”。

是李白放荡不羁吗?同等人物王羲之,袒腹东床,却官至右军将军、会稽内史!是李白饱学迂阔吗?书生拜大将的例子史不绝书,前有东吴陆逊,后有南宋虞允文。李白不能当官,他心中自是不服,看他自比诸葛孔明、谢东山,都是匡时济世人物。我们无妨翻一翻“李白家世考”、“李白交游考”之类,李白的从弟便做了南平太守,即如魏郎中、宋中丞、辛判官、裴长史、崔侍御、孟少府、元参军、韩荆州之属,有从科举路上滚爬过来,也有从其他途径攀升上去。盛唐风气开放,遴选人才不拘一格,“老友”高达夫兄更是当上了讨伐李璘的最高统帅!何以见得李白就当不了官?

李白当然可以当官!他大概会亲近草民,同情弱势群体;大概会嫉恶如仇,令豪绅不敢横行;大概会抗令不遵,甩掉乌纱帽,惜护腰间那块傲骨;他也大概会率性而为,留下许多“不检点”的记录,让“巧伪人”抓住把柄……然而,有一点可以肯定,李白至少比贪官污吏清廉!可是,李白还是错了。

呜呼!李白终其一生无法摆脱一个文化人的情结。李白几乎是中国文化史上唯一可以融入大自然的诗人,他应该与清风明月同在,而他却背负着自己也未必明白的历史使命感!

李白,应该从官场上自我放逐!

莎士比亚台词的魅力,往往在于哲理的思考。时不时扑入眼帘的佳句、丽句、奇句、警句,不仅娱目怡情,而且开阔境界。恍如人行山阴道上,一路美景让你目不暇给,不由得自家“定格”,悠悠然领略个中滋味。

又有一种台词,与莎剧不相干。那种台词故作惊人语,或专为迎合观众当下情绪,不考虑人物性格、不顾及情节发展,或许也能煽情,却怎么看都是外加的、硬贴的,过不了多久,怎么贴上,就怎么卸下,贴上时金碧辉煌,卸下后不成片段。莎剧的佳句、丽句、奇句、警句可都是自然天成,是瓜熟蒂落,是水到渠成,是胸脯长出三角肌,是胳膊长出腱子肉。

话剧《李白》重排时候,演员们很认真,反复推敲剧本台词。饰演宋康祥的李士龙君对我说:“宋康祥改‘随行’为‘胁行’,调侃李白,‘先生不是太白,是太迂,太迂阔了!’意思已经够了,后面那句‘毕竟不是官场中人啊’,略感重复,似无必要。”我沉吟片刻,对士龙说:“看来似乎可删,只是少点韵味。如果上升到官场运作的‘游戏规则’,想一想马基雅维里对于权力的论述,那句台词就不能删了。”士龙缓缓地点点头。他是个有悟性的聪明人,在尔后演出中,他果然演得十分的出彩!他不再对李白说那句台词了,他嫌表演上的“重复”,他换了舞台调度,转过身去,笑着对宗氏夫人说了那句台词,当然所指仍是李白——“毕竟不是官场中人啊”。

演员与编剧之间的心领神会,使台词焕发出哲理的光芒。

剧中,惠仲明提笔篡改李白的檄文后,忽然自嘲,“古往今来有多少真真假假的文字,谁也闹不清了!”看似闲笔,其实意在言外,惠仲明也并不是一黑到底的人物。

剧中,李白在回答栾泰规劝他得机便“露布天下”时候也说,“古往今来有多少事情闹不清楚!”也看似闲笔,却把前面惠仲明台词的内蕴更加拓展,从文字直推向世间万物。

我追慕莎剧台词哲理的思考。

创作与评论之间的互动需要妥协。

剧中有一个细节:宋康祥指着惠仲明的背影对李白说:“他居然打听到你的自荐表上‘随行’改成‘胁行’,还跑到我门上来求官,意在要挟!”李白一听忿忿然:“混账东西!在官场里混的人,狗改不了吃屎!”每演至此处,剧场便有强烈的反响,兼有共鸣的掌声。上世纪九十年代,此剧在中南海怀仁堂演出,情况一样热烈,与首都剧场无异。

二○○四年,此剧重演,中央一位首长在北京市几位首长的陪同下来到人艺的首都剧场。戏演到此处,观众反应如常,欢声夹着掌声,唯独六七排中间“首长席”的位子纹丝不动,有如庄严的孤岛。散场后,剧院接待方欢送了首长,首长上车前低声对管宣传的市领导说:“那句话一定要改。”看着轿车出了院子,市领导转过身来,问道:“郭启宏来了没有?”我应声而出。市领导说了:“那句话有片面性。”大家都知道那句话指的是哪句话。“噢,官场也有好人嘛,看问题要辩证!”(大意如此)除了我这个编剧,还有好几位剧院的人,谁也没有开口。市领导口气似乎见缓:“你看好改不好改?”我在这秒把钟里,脑子转了三百六十圈,我当然不同意那“文学的”也是“哲学的”批评,但我担心这出戏要“折(读shé阳平)”,不须上面下令,剧院内自会有人提出取消演出,此剧十年“停演”的教训叫人心酸。我点点头,语气坚定:“好改。”

这是妥协。我和苏民导演商量,加上三个字:“像这样……”第二天,李白的饰演者濮存昕改了台词:“像这样在官场里混的人,狗改不了吃屎……”效果仍然有,只是程度差了许多,我心里郁闷。

我向来认为,人到剧场,便是观众。作为戏剧美的接受者,没有高低贵贱之分,无论草民还是首长,有同等权利发表意见,亦即评论;果若评论,便有对有不对,可听可不听,而不是指令;倘成指令,艺术家有权要求下达红头文件,以为法律依据。北宋时候,因为一首《鹤冲天》,仁宗皇帝给柳永批了四个字——“且填词去”,柳永于是自称“奉旨填词柳三变”,也算是一段佳话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