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语往往是一个社会群体文化的标志性的东西。一九七O年代的中国完全是个泛政治化的国家。一九七五年、一九七六年正是流行“批邓、反击右倾翻案风”时期,所谓阶级斗争、路线斗争特别尖锐,火药味的语言、暴力语言泛滥。监狱更是阶级斗争的风口浪尖,除了社会流行的政治套话之外,监狱内部流行的话语暴力性更强。什么“坦白从宽,抗拒从严”“认罪服法,重新做人”“只许规规矩矩,不许乱说乱动”等,当然,这些也流行于社会,但大多局限于搞阶级斗争之时,不像监狱每时每刻都要面对这些。
监狱的话语也在不断地变化,解放初,一切都处在上升时期,特别自信,深信劳动改造政策无往而不胜的力量,连日本战犯、宣统皇帝也改造好了。这样在改造中就不免要晓之以理,动之以情。如抚顺战犯管理所的管理干部还有给宣统系鞋带之类动作:而“文革”当中强调敌人的阶级本性不会改变,就像“冬天的大葱,根枯叶烂心不死”。对于阶级敌人,你刺激他也是这样,不刺激也是这样,对于他们只有打倒在地再踏上一万只脚。犯人当然是绝对的敌人,只有加强专政。在这种风气中,决不会再有像对待宣统那样带有温情色彩的事情发生了。这种情势下,话语也产生了变化。比如,犯人的相互称呼:在“文革”以前犯人还可以互相称为“同学”。这是个带有温情的词,细想也不离谱,因为改造中学习也是很重要的一项。“文革”来了,强调阶级斗争,尤其关注犯人与正常人的区别,并严禁犯人之间拉拉扯扯不正常的关系。于是,犯人之间如何称呼便成了问题,叫“同犯”,有同案之嫌:叫“同监”,所指范围太广,似乎连看守都有被囊括而人的嫌疑。其他如“难友”“狱友”之类更是不许使用,在监狱当局看来,犯人成“友”,必然对抗政府。又如犯人住在一起,政府一定要指定一个头,这个头在“文革”
前叫“号长”“组长”“班长”之类。这个风气解放前就有了,小说《红岩》中写装疯的犯人华子良得以与看守一起到监狱外买东西,商店的老板称看守为“队长”,称华子良为“班长”。“文革”了,对阶级敌人彻底专政了,犯人哪能称“长”呢?但“头”还是要有的,政府也是要指定的,不过名字改了,叫“执行员”“执行号”“值星号”等。我刚进监狱时,听到这个词觉得特别别扭的。
三中队是反革命中队,照通行说法,这个队里都是“政治犯”。毛泽东定义政治时说,政治就是各阶级之间的斗争,“反革命”在大家心目中也就是代表反动阶级的,那么反革命是政治犯,也是顺理成章的。然而,很怪,那时极其忌讳“政治犯”这个词,对外宣传的话语口径是中国没有政治犯。有的法学家说,既然反革命罪已经人了刑法,反革命犯也就是刑事犯。后来我曾经请教过法学家,问为什么中国老不承认有政治犯,是不是外国对于政治犯有些优待而中国没有呢?他回答,也不是。在外国因为政见不同、或反对政府当局的言论和行为很难进入受惩罚刑律,而中国的“反革命罪”“危害国家安全罪”都已经进了刑律,按照刑律条款惩罚犯罪就叫刑事犯。这一点往往也与外国人谈不拢。但在监狱中看守还是在称“刑事犯”时,决不包括“反革命犯”,他们心目中把这两类分得清清楚楚,认为“反革命”比刑事犯还低着一等,因为刑事犯中有“人民犯了罪,也要坐班房”的,因而对待刑事犯较为信任。我以为中国很注重语词的褒贬,政治犯这个词是个中性词汇,而且在长期使用中还略带褒义,所以在中国不能用。而反革命、刑事犯都有明确的贬义。
监狱的独特话语体系,给刚人监的人造成困扰,特别是在预审阶段,审讯方与被讯方在谈一个问题时,因为话语不同,很多情况下谈不清楚。我曾遇到过一个中年美术教师,在中学任教。他是南方人,有些江南文人气质。抗美援朝时当过志愿军,上过前线,一九五O年代转业时留在了北京,当了老师。他娶了一位近郊女工为妻,两人可能因为性格差距太大,常常争吵打架。老婆膀大腰园,而且有家中弟兄相帮,打骂老公成为家常便饭,老公苦不堪言,数度提出离婚而不成。男的实在受不了就分居了(实际上是被老婆“扫地出门”),工资被老婆拿走多半,自己只有一二十元,在东城租了一间小房,穷愁度日。他很气闷,而且奇怪为什么双方已经如此,还不能离婚?便想了个奇怪的办法,到北京火车站去“拎大包”(窃取旅客大件行李),看自己被抓住进了监狱,当了犯人,老婆离不离婚。更怪的是,他数次得手,“拎”了许多也没有被发现。他把“大包”都堆放在自己床下,甚至没有打开过。
就在这个过程中,他命运有了转机。有位返乡女知青花钱跟他学画,他教的很有成绩,从此跟他学的人也多了起来,收入也多了。这次转机不仅经济上得利,而且与那位女知青发生了爱情。这个信息传到老婆耳朵里,老婆气势汹汹带了一帮人打上门来,不分青红皂门,把他揍了一顿。美术老师气极了,坚决离婚,老婆带人撤退时撂下一句话:“死了这条心吧,甭想,除非你死了!”死,他不敢,但敢去蹲监狱。于是,他喝了点酒,又去拎大包,又很得手。
夜里十一二点了,他拎了大包,从东单路口回家,走累了,在“青艺”前的台阶上(现在的东方广场)歇一歇。那正是八月,小凉风一吹,他倒地枕着大包睡着了。二十世纪七十年代中是阶级斗争意识最强、最敏感的时期,夜里有“首都民兵联防”巡逻,一看他这样子,马上断定这是“新动向”,叫醒他,问包是谁的?回答说是我的,问他有什么,他傻了,支支吾吾,说不出来。这样向往的日子来了,被送到不远的“炮局”,进了治安拘留所。警察一搜查他的家,许多未开封的大包堆在床下,还有他的日记,记录着与女知青恋爱的经过及种种令人肉麻的信物。于是,他升级了,被送到K字楼,签了逮捕证。预审时,一场幽默的对话开始了。他与预审员完全是两种话语,仿佛是两个星球的生物。他讲爱情的伟大和甜蜜,预审员斥责他的种种流氓行径;他讲自己一生的不幸和命运的关照,预审员说他“五毒俱全”(又偷,又流氓),不知人间有羞耻事。把他气的七窃生烟。
狱中许多人能模仿这场鸡同鸭讲的对话,胜过现在一些矫揉造作的小品。类似俄国作家契诃夫的独幕剧《预谋犯》(也有译成《明知故犯》的)中用铁轨上的螺钉作钓鱼坠那个乡野老农与法官大人的对话。后来这位江南文士被判五年,送去劳改农场,但还是没有离成婚。在监狱中,家属一提离婚就批准,如果犯人单方面提出,大多不批。
3.“一监”的生活
进了监狱不仅断绝了自由,以往事业也一笔勾销,家属也见不到了,万念俱灰,人类的乐趣只残留下吃了。一监的伙食费与“K字楼”一样也是十二块五,但与“K字楼”相比可以说是天差地别。这里的十二块五真正发挥了它的作用,其关键在于犯人自己做饭,做饭掌勺的自己也吃这个。
十二块五在当时是北京市中下层人的生活标准,比一般农村不知高IIJ多少。
“一监”的厨子多是真正厨师,其技艺也与“K字楼”雇的右安门外生产队的只会煮猪食的临时工不能相比。平常三顿饭,早上窝头玉米面粥咸菜、中午窝头汤菜、晚上仍是窝头汤菜,基本上与“K字楼”一样,但口味却不一样。每周两顿门面、两顿米饭,两顿肉,节日假日有改善,特别是在改善伙食时能够显示厨师的水平。至今我仍然怀念“一监”蒸的馒头。现在蒸馒头多用发酵粉或鲜酵母,发酵效果不好;过去一般是自然发酵,待变酸后,用碱或小苏打等碱类物质中和。而“一监”厨师是发酵后不用碱中和,用手揉,弄得恰到好处,馒头发的大,满是蜂窝,稍稍有点酸头,有股发面的香味,这在外面很少吃到。
“一监”属于宣武区,休星期四,监狱怕休息日犯人无事生非,就给找点事干,上半天多吃饺子。面、菜、馅发到每组,由组内人自己包,包好了用床板搭到厨房去煮。星期四又是接见日,农村犯人因为家里有孩子来看,往往会端上刚刚煮熟的饺子给孩子吃,弄得农村的犯人家属以为“一监”老吃饺子,甚至羡慕犯人的生活。
在“一监”两年的冬天里,我深感受到食物热量的差别及其对身体的影响。因为监室内没有取暖设备,冬天极冷。晚上睡觉要把能御寒的衣裤都压在身上,这是吃窝头。如果晚饭是馒头,睡觉时就觉得暖和许多;如果主食是馒头,菜是炸橡皮鱼(1977年北京常卖橡皮鱼,北京人不认识这种鱼,也不知道怎么吃。厨师就拿来炸,简单省事),简直是火上浇油,一晚上都会热得睡不着。
在“一监”是管饱的,窝头按定量是每人两个,实际上,往往还有吃不了的又拿回去的。犯人还常常把窝头切成片(在车间干活时有修塑料凉鞋用的小刀),放在注塑机的机筒上烤,外面用鞋箱厚纸扣上保温,机筒温度一百二三十摄氏度,烤不煳,两个小时以后,烤得焦黄酥脆,用以作零食。这大约是犯人能保留仅有的饮食乐趣,还常常被禁止,有劳动力、又从事劳动的犯人按规定每月有两块五毛的收入,用以购买牙膏牙刷肥皂。城里人拿这点钱不当回事,而农村人舍不得用,给家里攥着,年底寄回去。
那时北京郊区许多生产队的农民干了一年活,年底分红,拿不到钱,有的还欠生产队的钱。(下卷待续)第1章忽然想到
忽然想到(两则)
陈四益文黄永厚图
口号易于夺国,难于治国。
关于口号
以口号夺国的事例很多。“吊民伐罪”;“替天行道”;“均贫富”;“劫富济贫”;“吃他娘,穿他娘,打开城门迎闯王”;“反清灭洋”;“平均地权”;“节制资本”;“造反有理”,无穷无尽,都是夺国的口号。口号只要合时代之需求,舒百姓之愤懑,就可以一呼百应,或啸聚山林,或揭竿而起,因缘凑泊,说不定就来个改朝换代。是之谓“夺国”。
夺国之际,口号只是号召,竖起一杆旗子以聚集力量,无须兑现,也无从兑现,因为“国”还在他人之手。一切口号都是关于将来的支票。所以相对简单。若是“夺国”不成,口号自然销声匿迹,无人追究。
若是“夺国”成功,执国者自会换上一套说辞,或以当务之急为名,或以条件未备为名,或以时过境迁为名,并不真的兑现口号。所以中国自古口号甚多而兑现甚少。
譬如北伐之后,“委员长”当政,资本何尝节制?地权何尝平均?而宪政也必要经过军政、训政之后,推到了遥遥无期的将来。
当政者抛弃了夺国的口号,于是口号便被新的夺国者接过。中国自古治世甚短而乱世甚长,大抵因为只把口号当作一种夺国的工具。执着于当初的口号,仰颈而待口号的兑现者,大抵只是呆子。呆子而又呼号奔走锲而不舍者,大抵成了“敌人”。
四
“夺国”之后,便是“治国”。治国也可以有口号,但主要在于建设。建设较之夺国,另是一功。夺国需要煽动,建设需要沉稳;夺国需要混乱,建设需要秩序。因为政权已经易手,喊出的口号,无论关乎经济还是关乎政治或社会,都要言出必践。若不兑现,难免失望,产生对执国者治国能力的质疑。倘若大信未孚且让人反复失望,便会酿成政治危机,即考量执国者执政的合理性。
所以,口号易于夺国而难于治国。
五
治国之难在于提出口号之前,就要考虑到能否兑现、如何兑现,不能等到无法兑现时靠虚报、弥缝来粉饰失误。失误也难免,只要公开承认失误并切实反省,改弦易辙,并取得实效,也算昭大信于天下,可以得到谅解。只怕死活不下“罪己诏”,文过饰非或反复无常,诿过于人,那就难免不“霸王别姬”了。须知民心如鉴,纤毫不遗,无论多么严密的封锁都无法掩盖事实的真相。
忽然想到,五十年前学唱的一首歌。
歌词大意是“蒋匪帮呀,那个一团糟啊,一团糟啊:坏蛋坯子可真不少啊,贪官污吏到处有啊,汉奸特务还有狗强盗”。歌词的文采如何姑且不论,但揭示当年国民党治下的社会实相可称淋漓尽致。那时打老虎、发金元券,曾让人寄予希望,谁料羊头狗肉,很快就露出了“铺子”的真相。接踵而来是反贪的虎头蛇尾和币制改革对百姓的掠夺。于是,希望完全破灭。听唱这首歌时,就像听到“反对独裁”,“反饥饿,反内战,要民主,要和平”这类口号一样让人热血沸腾。
七
上个世纪五十年代初,政权易手。平匪患、抑物价、安社会、治贪贿,言出能践,执政者声望一时如日中天。夺国期的口号在于争取民心,而治国期民心的向背就在当初的口号能否言出必行、言出能行了。
如果后来能一一兑现当初夺国时的口号,自是别有一番天地。可惜忙于没完没了的“阶级斗争”,把许多诺言都束诸高阁了。
八
夺国成功的执国者在治国时也会遇到许多棘手的问题。为解决这些问题,动员民力,争取民心,也有提出口号的需要。
但这时提出的口号,对执国者就不仅是唤起民众来打倒一个可以取而代之的政权,而是要争取民众同执国者一道来巩固这个政权。因此,这时的口号既要让民众从中看到自己的利益,又要考虑达到这些目标的条件和途径。民众为自己的利益奋斗,并得到了期望的结果,执国者就会提高威望、赢得民心。
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