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社会科学悦读MOOK(第二十一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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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史地走笔(1)

世间桃源的风波——去过大宛读《大宛列传》

张倩仪

老子说小国寡民,人民才安其居,乐其业。这很合乎我们祈求过和平安乐日子的愿望。可是我们对老子“邻国相望,鸡犬之声相闻,民至老死不相往来”的国度,却并不向往,总是赞扬探索世界、追求突破。

正因为几千年来敢于探索和突破,才有今日全球化的议题。可是探索世界的步伐,也屡屡挑起无穷祸端,让我们距离安居乐业、世界和平很远。

大宛本是世外桃源,可是它又在人类西探东进的关键处,一片乐土,千百年来却动荡难休。

我知道大宛,始于天马。大宛和天马是汉朝人的头条新闻,在现代汉人中也有名声。谁不知道汉武帝倾全国之力攻打大宛,天马是触发点呢?我说去大宛旅行,朋友都问,去骑天马吗?

我本来不知道大宛在什么地方,更没有想到可以去旅行。这个跟汉朝对着干的小国,在今天乌兹别克最东面,叫做费而干纳。我没有幻想骑天马,不意却在大宛经历更刺激的飞车。飞过车后,才悟到大宛的历史命运跟地理形势的关系,才明白何以《史记》中没有《西域传》而有《大宛列传》。

这个在新疆以西的盆地因为张骞而进入汉武帝的视界。武帝派张骞联络大月氏以制匈奴,被匈奴羁留。他逃出之后,没有放弃任务,往西走了几十天,结果抵达大宛。当时大宛也听闻汉朝富裕,只是无法联络。张骞到来,给大宛王一个机会,加上张骞许以汉朝的物质利益,大宛于是成为张骞了解西域的向导。大月氏最终没受拉拢,但张骞以大宛为基地,初探了中亚地区,而且搜集到西亚的安息(即帕提亚,在伊朗高原)、条枝(塞琉古,约当叙利亚及今土耳其南部)的消息。张骞这个细心的情报员,把消息向汉武帝详细报告,他第二次出使西域时,派副使去西亚、南亚,于是汉与西域各国建立了邦交,武帝也得到了大宛的汗血马。

到此为止,汉与大宛各蒙其利,人类的全球化未尝不走了可喜的一小步。不料后来汉与大宛反目,汉朝劳师远征,扼着汉通西域咽喉的大宛也国破人亡。

敦煌被称为汉通西域的门户,那首先通到新疆的小西域,大宛却是汉通大西域的门户。号称世界屋脊的帕米尔高原,东伸出长长的天山和昆仑山两大山脉,将新疆包裹其间。在世界屋脊以西,天山的余势却只像两只温柔的手指正想拈着锡尔河。两指之间一个椭圆形的盆地,面积二万二千平方公里,大如三分之二个海南岛,就是大宛。这里水源充足,物产丰富,又有雪山作屏障,是世界屋脊旁边的世外桃源。据《史记》载,大宛种稻麦,酿葡萄酒,是个农业地区,有大小七十余城,数十万人口。从中原一路走来,跋涉新疆无际的沙漠和零散的绿洲和草原,攀过世界屋脊的高山,终于来到翠绿富饶的大宛,正好休整一下,调理身心,或补充物资,或招兵买马,这个盆地的战略作用可见一斑。

更巧妙的,是东边的来路困难重重,往大西域的去路却宽敞得多。飞车经历正可见证大宛并不封闭。

我们的小汽车队是从西向东,爬过雪山山坳,进人大宛的。怎也想不到在爬坡下坡之际,会成了司机大哥的赛车时刻。

十一辆四驱小汽车,每辆连司机坐四人,以一百三十公里以上时速,在八字盘山路上并驾齐驱。那种车队飞驰的得意,怎么形容呢?尤其下山时,各司机大哥更是极快意的罗密欧,交相爬越,乐此不疲。下车小休时我们乘客赶忙交换情报,一个朋友说他挑最老的司机的车,以为最稳妥,没料到一路时速二百公里以上,速度计的指针都去到尽头了,韩国新车轰隆轰隆,像快要散架似的。那些年轻司机反倒不那么疯。

不过我们都不很怕,因为车子虽然快,但是走的不是常见的崎岖山路。大兴安岭、四川、云南的山路我走过不少,欧、美的山也见识过,很少见迂回的盘山路像大宛这里可以三线行车的,连巨型运油车也绰绰有余。我们要坐小汽车入山,是因为这里局势紧张,大旅游车不许行驶。虽然在一国之内,进入大宛的关卡却很严,逐一检查证件。关卡附近风光美好,但早有训谕不能拍照。

大宛由雪山围出,资源丰富,本该是个快乐的小桃源,可惜不在世外。它的位置关键,在中亚这个世界大通衢最东面,民族众多,各有信仰,平静之中不无暗涌。

首府最大的周五清真寺不开放祈祷,为的是怕聚集人众。

这桃源本身也不是省油的灯,曾经生长过印度莫卧儿帝国的开国之君:清朝末年这里的小汗国染指新疆,才有了左宗棠守大西北的中国故事。

回头说汉武帝的时代,当时大宛的北方尽是游牧人国家,它本身又出产好马,士兵也能骑射。大宛自恃形势,低估了汉武帝西进的决心,结果为了自己最好的马,而引火烧身。

《史记》说自从张骞通西域而富贵封侯,无赖之徒争相效尤,小吹牛皮的做副使,大吹牛皮的做使节。由于使者络绎于途,汉朝物品不再稀罕,途中小国也苛索金钱才肯提供食物。汉武帝已经得了汗血马,偏偏有人跟他说大宛最好的马在二师城。这时大宛充斥汉朝物资,并不想拿出好马来。大宛王从地理来计算,认为汉朝来这里路程远,路上又艰难,北有匈奴,南无水草,往往荒无人烟,食物不继,数百人的汉使常常饿死一半,不可能派大队军队来,奈何它不得。

第一次果如大宛王所料,汉军大部分饿死在征途。但是汉武帝铁了心,他不管国内蝗灾,和新败于匈奴,为了震慑大西域,必须攻下小小的大宛。

武帝于是发动数万恶少年,又赦犯人参军,增兵到十多万人,齐备粮食武器,牛马畜力以十万计,弄得天下骚动。由于兵多,小国再不敢不提供粮食,终于有三万汉兵去到大宛,围城四十余日,败大宛,取好马,并立了个傀儡大宛王。这一仗花了四年,只万多人生还,是以人海战术惨胜。

此仗武帝确实打开了局面,小西域诸国以至游牧善战的乌孙都转而靠拢汉朝。

这两次打大宛,发动了不少亡命之徒作亡命之战。内部因为将吏贪,不爱士卒,在不缺粮、硬仗不多的情况下,汉军仍死亡枕藉。对外,则恶少年所到之处,肯定玉石俱焚,一片狼藉。而汉武帝万里西侵大宛,艰难之极,也就不作计较,大加封赏了。

强国的意义是什么呢?我的历史词典认为是连平庸者都有更大机会实现他的梦想。人心几千年来没有大变,十九世纪英国殖民侵略远东,来的也不是什么好角色。百多年来,在英国碌碌无能者在香港也能当上高官,大概也是恶少年的故事。

至于两个历史小谜:大宛是甚么意思?天马是不是真的?是什么马种?

前者我在当地问人,据说大宛与今名费而干纳,意思差不多,都是雪山河谷,不过民族变迁,换了一种语言而已。维基百科里却猜汉人称为大宛,可能是希腊殖民的后代,变自大爱奥尼亚,真是亚历山大东征迷。欧美迷恋亚历山大大帝的人很多,因为不少书吹嘘希腊东征,儿童自小就看,都认东征是壮举,亚历山大是英雄,从无敌手。我们常常说读中国史,要有世界眼光,其实欧美人读欧美史,也该如是。

至于天马,我在大宛没见到,只是对比汉以来的天马图像,原来跟香港赛马场里每周竞赛的阿拉伯马是一家人呢。

《外滩》:对中国近代史的追问

李天纲

SMG纪实频道新年播出的五集大型纪录片《外滩》,堪称是一部宏篇巨构。听闻《外滩》的叙述和画面,给我们这些曾经参与其中的学者们,也带来了惊喜和震撼。

两年以后,终于看到:上海人的经验、中国人的历史,也可以这样地呈现。

用纪录片呈现历史,追问人生,是电视业的最高境界。正是这个原因,法德合作的ARTE是欧洲电视业的明珠,Discov-ery、NotionaGeography、PBS是美国电视业的异数。自二OO二年元旦起,SMG创办国内第一家纪录片专业频道,九年来一直是国内唯一的纪实类专业频道,直到二O——年元旦,才有“央视纪录频道”的跟进。上海电视台在纪录片的制作和播出方面,曾经领先国内,在各地谈起,有口皆碑。探究个中,很大的原因在于上海观众对于自己城市的历史有着持续不断的关注。这种热情,在其他城市中少见。对此,贬之者,说是喜欢自恋;褒之者,赞为市民自觉。无论如何,从上世纪八十年代“国际部”的专题组,到九十年代八频道的“纪录片编辑室”,再到后来SMG的“纪实(真实)频道”,上海电视台在纪录片摄制,尤其是上海历史题材的作品方面,孜孜不倦,独具一格。

巧合的是,在中央电视台开办“纪录频道”之际,SMG和央视新闻纪录电影制片厂联手制作的《外滩》公映了。这次制作,标志着上海题材的纪录片,不再单单由上海本地编导来制作,因而局限于“上海闲话”,而且还走向全国,有了一个“普通话”版本。据我知道,拍摄《外滩》,是很多本市电视人的未了心愿,而制作了《故宫》的周兵、王冲宵团队,也渴望走出紫禁城,从古代进入现代,诠释中国近代历史。

我一直以为“一部上海史,半部中国近代史”,外滩的历史,浓缩了一百六十年的风云变幻,历来是世界观察中国的一个窗口。“《外滩》”和“《故宫》”,正可以做个对联,列为今古,追问中国。

作为近代中国的关键门户,外滩历来不乏叙述和解释。“亚洲华尔街”、“东方香舍丽榭”、“殖民者的Showcase”,乃至“帝国主义的桥头堡”……这些称谓,这些绰号,褒贬不一,众说纷纭,其实都不是简单的褒贬,当初都有很多纠结着的复杂涵义。

比如,今天中文媒体说外滩建筑是“万国博览会”,多是赞美其壮观。但是,一九二O年代的欧洲游客说外滩建筑是“万国博览”,是看不起它的“驳杂”、“新富”和“假西方”,骄矜当中,含着嫉妒。还有一本西方记者爱狄密勒写外滩的书,被上海作家包玉珂编译为着名的《上海:冒险家的乐同》,原书中包含着惊叹、神奇,还不乏对不可思议的外滩现象的追问。但在一九五O年代以后的意识形态批判中,这个书名,就成为外滩的罪名。“冒险家的乐园”,本来不是完全负面的意思,也可以理解成“创业者的天堂”。但是,几十年里,外滩却顶起了“资本主义”、“殖民主义”、“帝国主义”的种种恶谥。这个城市,这个民族在一百多年里酝酿出来的精华,却成为“原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