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社会科学悦读MOOK(第二十一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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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书与插图

浪漫派的号角

汪家明

雨果是我青少年时代最早读到的外国作家之一。在我的读书笔记上记载着:

一九七二年九月读《巴黎圣母院》,十月读《悲惨世界》第一册、第二册;一九七三年二月读《九三年》——这三部书正是雨果小说的代表作。在我当时收藏的画片里,有四幅《巴黎圣母院》的插图,都是精细的铜版画。一幅是月色下的巴士底监狱,隐约的小桥、河水、树丛和土路,土路上有人和马在夜行:一幅是被锁在牢中石柱上正被一伙男人审问的爱斯梅拉达,披散的发、铺展的裙和扭曲的身子,尤其是那光着的脚,使吉普赛少女看上去柔弱娇小,与小说中女主角的野性不尽相符:一幅是神父克洛德把吉普赛女郎领到绞刑架下,问她是选择绞索还是选择他的爱:还有一幅则是伽西莫多为了保卫藏在圣母院的爱斯梅拉达,将烧红的铅水从高高的塔楼中间倾泻而下,下面是黑压压的人群……

值得一记的是,二OO二年一月十四日,我到北京拜访三联书店老前辈范用先生,在他家见到了我早年所读《巴黎圣母院》的同一版本,并且得知,此书初版于一九四九年四月的上海,出版者是生活书店的二线单位骆驼书店,印行一千五百册,编者和设计者则是范用先生。“骆驼书店”的落款是一枚图章,封面、书脊、扉页的书名是请黄炎培题写的。打开一看,精致的线刻插图,黑蓝色印制,拉·爱斯梅哈尔达(该书的译法)、一半是人一半是钟的怪物、审问、绞架、巴士底……都在其中了,多达四十三幅!书前印了一幅雨果二十七岁开始写作本书时的肖像(1829),亦清晰精致。范用先生说,这些插图是他托朋友从法国购得的画册复制的,不只是一位画家的作品,而是多人的插画凑在一起,镌刻者也不同,这从每幅插图下方的签名即可看出,所以画风多样。据说,这些插图大多数收在一八八二年重版的《巴黎圣母院》中,那么,雨果生前是看过的了。有意生作画近三千幅,其中就有很多为自己的作品画的插图。骆驼书店《巴黎圣母院》中的“它被印刷术消灭了”一幅(序号11),就是雨果本人的作品,作于一八三八年(或思的是,雨果本人也是一位不错的画家,一1858年?参看此画左下方的签名和日期)。

范用先生的存书完好无损,扉页上有译者陈敬荣一九四九年的亲笔题句,内容是感谢范先生编辑出版此书。巧的是,第二天我去西单中国书店,在旧书中一眼就看到同一版本的《巴黎圣母院》,翻查一过,缺失五幅插图,其余尚完好。这已是大喜过望,当即以一百三十五元买下。回来细看,扉页上的印章为“东北铁路公安局图书馆”,不知怎地流落至此。抚书怅思,它在五十余年间走了多少路,经了多少人的手啊!更不消说书中插图如何从法兰西辗转得来,而距离雨果写作此书已经一百七十多年。

如今,范用先生也过世了。

十九世纪是西方资本主义社会高速发展的时代,也是西方文学史上的高峰年代,尤其是小说创作,我们耳熟能详的小说大家,多半是十九世纪产生的:司汤达、巴尔扎克、梅里美、乔治·桑、狄更斯、福楼拜、屠格涅夫、陀思妥耶夫斯基、托尔斯泰、马克·吐温……雨果(1802~1885)也是其中之一。他的一生几乎经历了十九世纪法国所有重大事件:拿破仑帝国的兴衰、波旁王朝的二次复辟,一八三O年七月革命、一八四八年二月革命和六月起义、法兰西第二帝国、一八七O年普法战争、一八七一年巴黎公社短暂的执政等等,经历了激情与鲜血、混乱与新秩序的年代。

正是在这样大起大落大动荡的年代里,才产生了影响深远的法国浪漫主义文学,而雨果,正是浪漫主义文学的旗手和领袖。

《巴黎圣母院》是雨果最能代表浪漫主义主张的长篇小说,高度的戏剧性、铺张的文字、炫目的色彩是其明显的特点。

首先,小说情节变幻莫测、曲折离奇:

年轻的妓女生下一个女儿,被路过的吉普赛人偷走,留下一个畸形幼儿。她发了疯癫,后来做了隐修女,一直在寻找女儿。畸形儿被巴黎圣母院的神父克洛德收养,起名为伽西莫多,长大后做了圣母院的敲钟人。被偷走的女孩长大后成了吉普赛美女,名叫爱斯梅拉达,但她不知道自己的身世。神父偶尔见到爱斯梅拉达,勾起疯狂爱欲,再也无法清修。他指使伽西莫多去抢这女孩,结果被近卫弓箭手队长巧遇救出。敲钟人受到鞭刑和示众,烈日下他口渴难忍,无人理睬,善良的爱斯梅拉达提水喂他,他感动得流下眼泪。轻浮的近卫队长勾引爱上他的爱斯梅拉达,与她私会时被暗藏在屋中、妒火中烧的神父刺伤,吓昏的爱斯梅拉达却被当作凶手捉住并判绞刑。行刑时敲钟人把她抢进圣母院藏起来,神父发现后威胁爱斯梅拉达,若不接受他的爱,就把她交给军队处死。爱斯梅拉达誓死不从,被抓走时,隐修女发现她就是自己失去的女儿。女孩儿终被绞死,隐修女也跌死在绞刑架下。伽西莫多把阴狠的神父从教堂楼上推下摔死,自己则和爱斯梅拉达的尸体躺到一起直至死去……这样曲折和巧合的情节,有明显的人为痕迹,可是雨果把它上升到艺术的高度,使读者首先感受的不是情节的真实与否,而是所表达的强烈情感和丰富思辨的冲击:

其次,小说中美与丑、善与恶的对比鲜明而夸张:美若天仙的爱斯梅拉达和丑陋如鬼魅的伽西莫多:可是,丑陋的伽西莫多却有一颗善良的、富有自我牺牲精神的爱心,他自惭形秽,但忠心耿耿;面貌俊美的近卫队长和被尊为道德卫士的神父,却轻浮堕落、阴狠自私……这种夸张的对比使小说更具磁力和神秘感;其三,环境、社会场景描写和历史叙述十分铺张、放纵,想象力几近泛滥,色彩如早期印象派绘画一样绚丽,同时又表现出一种雄辩的气势和历史审判者的豪气。

小说自始至终笼罩在巴黎圣母院的巨大身影里,对这所建筑的叙述和描写甚至影响到后世对古老哥特式建筑的保护:对中世纪巴黎市民生活的描写则有许多漫画的成分,对教会的批判称得上明嘲暗讽、痛快淋漓……

总之,这是一部堪称浪漫派号角的、代表浪漫派特点和成就的、纪念碑式的小说。

雨果是一个早熟而又长寿的文学天才,他的寿命比巴尔扎克长三十二年,比狄更斯长二十五年,比司汤达和福楼拜长二十四年……他是十九世纪法国名副其实的文学泰斗,是一株跨越了汹涌的历史波涛和多种文艺思潮的,枝叶丰茂、硕果累累的大树。

雨果生于法国东部贝桑松城,后来随母亲定居巴黎。父亲曾是拿破仑手下的将军。他少年时就有文学大志,据说十四岁在笔记本上写下“我要成为夏多布里昂(当时法国家喻户晓的文学家),别无他志”。他十六岁在学校里自办报纸,十七岁写诗得奖,并写小说;二十岁出版名作《颂诗集》,二十一岁出版小说《冰岛魔王》。

《颂诗集》后来获得皇帝颁发的年金,从此在经济上独立,专心从事自己所爱的文学事业。一八二七年他写出剧本《克伦威尔》,因篇幅太长而无法排演,但为此剧写的序言,却鲜明提出了浪漫派的文学观点。其时他年仅二十五岁,血气方刚,思想大胆,文字华丽,在文坛引起巨大轰动。此后他一直以诗歌、小说、戏剧创作并行,并自称“世纪的儿子”。他参与政治,关注社会,同情人民,同时咏叹自然,尽情抒发心底源源不断涌来的激情。

一八四一年雨果被选为法兰西学院院士,一八四五年被封为法兰西贵族世卿,并任贵族议会议员,一八四八年二月革命后,任共和国议会代表。一八五一年拿破仑三世称帝,雨果奋起反对而被迫流亡国外,长达十九年之久,其中有十五年困居一个小岛,以写作为生。他一生的主要作品,如一百二十余万字的长篇小说《悲惨世界》、专着《论莎士比亚》、抒情诗集《静观集》、《林同集》、长篇小说《海上劳工》、《笑面人》等,都是在流亡中完成的。

其中,《悲惨世界》是十九世纪最伟大的长篇小说之一,也是一部极具浪漫色彩的、情节离奇的作品。

一八七0年普法战争爆发,法国在色当战败,普鲁士军队直逼巴黎。在国家危亡的紧要关头,雨果回到祖国。他到处发表演讲,号召法国人民起来抗击德国侵略者。他还用他的着作和朗诵诗歌得来的报酬买了两门大炮支援前线。一八七一年巴黎公社起义时,雨果并不支持这次革命。但当公社失败、政府大肆镇压时,雨果却强烈谴责政府的行为,呼吁赦免全部公社社员,并在报纸上宣布将自己在比利时首都布鲁塞尔的住宅提供给流亡的社员作避难所。为此,他的家遭到暴徒的袭击,他自己险些丧命。

雨果返回巴黎后直至去世,十五年间,除了创作长篇小说《九三年》和一两部诗集外,主要是整理流亡中的作品出版。他的声望与日俱增,生前已被尊为“共和国的祖父”,死后更是由政府举行国葬,有二百万人涌上街头为他送行,遗体入“先贤祠”。“一个国家把以往只保留给君王和将帅的荣誉给予一位诗人,这在人类历史上还是第一次”。

雨果有一句话让人难忘:

“世界上最宽阔的是海洋,比海洋更宽阔的是天空,比天空更宽阔的是人的胸怀。”只有具备这样胸怀的人,才能写出《巴黎圣母院》这样了不起的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