苦闷之初,她还曾依然像孩子般率真地找到当年的司令员,要求回延安去。司令员说,形势发展了,取得全国的胜利,只有从延安到北京,从杨家岭到中南海,哪有倒回去的呢?她陈述自己的理由是,“北京这里人的脸不行”,“这儿人们的表情我不习惯”。司令员不解,你注意人家的脸做什么?你身体弱,安心治疗休养。她坚决要回延安,司令员只能吓唬她:明天中央有人到延安,把你带过去好了,但延安窑洞都空了,革命队伍都离开了,分散到全国各地,山里有狼,你回去喂狼吗?!
她被吓住了,只能生活在别人的城市里,病倒了,精神分裂。
妈妈在这/寂灭的静的圆心我/听自己心碎裂嗓子/又痛又哑都只为着/热血童心受了欺骗凌辱/紫的泪纷纷碎了有谁能相信/孩子们正仰起脸笑指天空/“霓虹!”“爆竹!”/连一个句子还没讲完就/鲜血/从明洁嘹亮的太阳穴/喷射她的诗歌里有一系列童心破灭的意象,正是她当时的心灵写照。她的生命被革命队伍里善良的人们宠爱着,她的灵魂被精英知识分子们秉承的革命理想主义宠爱着。从灰娃到“公主”、少妇,她的身体成长着,她的心灵还保存着那份烂漫与天真。与她共同生活多年的张仃先生说:“她一直是儿童状态,一直没成熟。一些写诗的人高峰是青年时期,后来就不行了,或者年轻轻就死掉了。她是晚熟,五六十岁写诗,到七十多岁还处于儿童状态。”这种儿童状态是心灵状态,在她的心灵深处保存着一颗纯真的革命理想主义的种子。她以此观照生活世界,矛盾、对立、冲突、伤害,由此而生。
一九四九年后,她因病一度离开北京到南京治疗,情况好转,入北京大学俄文系学习,毕业后到某编译社工作。日常生活中的她是低调的,但心灵深处革命理想主义的格调始终没有降低。她无法遏止自己的精神思想,无法斩断自己的生命情缘。
随着政治气候的日渐干裂火爆,一九六六年她旧病复发,再度精神分裂。
风雷云水/据说缘起一则谶语/眼见那些妄通法者一夜间又/通体蹿出了另样枝条/这前后永逝不再寸寸流光竟/只为充耳的万花千树/竞相吆喝一争嵯峨或调门尖刻/或不露声色八面闯进来/我司梦的花冠遭此摧折/严重缺氧拼命呼吸/嘶哑声困在狭窄囚室/在颅腔四壁冲撞/能再递我一挺轻机枪吗?
可又不知瞄准什么要不就/透露屑许谶语谜底给我/即使宿命也该让人弄懂怎样/言说如何行走什么表情才算/暂时做稳奴隶的准则/太费猜测令人气绝再说了/这关乎对作为类的人我绝望/关乎活还是死……
在她的生活中,工作单位里的政治运动积极分子们,对她说话、走路、穿衣服等几乎一切都看不惯。开会时有人提议:“难道我们把灰娃的这股子劲儿,就没办法治一治吗?”所谓灰娃身上的“这股子劲”,就是以整风运动前延安知识分子所理解的革命理想主义塑造出的精神气质。灰娃因为身材弱小灰暗,曾经躲过延安整风审干抢救运动这一劫;又因为身体虚弱,精神分裂,而躲过了一九五O年代的知识分子改造运动。到一九六O年代,她终于被已经改造了的周围同事们捉住。
可是,灰娃拒绝了,以更加严重的精神分裂症彻底拒绝革命政治运动对她的人生改造,誓死扞卫自己的心灵世界和生命形态。
她在死亡的边缘上行走,病,是一堵墙,疯狂的政治运动被阻挡在身体的墙外,病而未死,所有的政治运动又都转变内化成她个人心灵的热带风暴。
从信奉革命到拒绝革命,灰娃经历了一个革命理想主义者的第二次精神蜕变。
超越革命,“革命的目的究竟是什么”?
任何时代社会把自己的最大真实通过思想的方式交付给了某个心灵,这个生命就将为此历经磨难,肝肠寸断,甚至粉身碎骨,香销玉殒。这种最真实的生命形诸逻辑思辩,是思想哲学;形诸文采篇章,是诗歌文学:形诸笔墨音符,是艺术杰作。
灰娃选择了分行排列的文字,成就她旷世奇葩的诗歌艺术。
病中的灰娃幻听、幻觉、幻生、幻死,大约从一九七二年开始,她几乎处于完全无意识状态地在纸上乱画乱写。写下的字句,等到清醒时阅读,她自己吓坏了,赶紧撕碎,扔到抽水马桶里冲走。远在湖南的甥女来京护理她,悄悄地把这些文字留下,藏到乡间,二十余年过后,成为灰娃诗歌最初被保存下来的篇章。
她自己并不觉得这是诗歌创作,只觉得这样写画,心里舒畅多了,仿佛为忧郁的心灵找到了一个可以呼吸的孔隙。幸运的是,她得到张仃先生的及时肯定和鼓励,认为这是一个“美的出口”,她那一颗敏于感受的心灵已经酝酿储藏了太多美的情丝意絮,笔墨通血管,流淌凝固出来的字句就是诗。
一九七九年前后她大量创作,虽然没有向社会公开,但她骨子里已经是个纯粹的诗人。这一年她五十二岁。
没有谁/敢/擦拭我的眼泪//它那印痕/也/灼热烫人这是一尊只可玉碎,不可瓦全的诗人自我塑像。尊严,人的尊严,是须臾不可缺失的。以她的身份,如果放弃了这最后的底线,有的是权利的狂欢,物欲的富足。可是,她坚守了底线,誓死扞卫了做人的底线。这是怎样艰难的选择呀,因为在奴才面前做人,付出的代价是凌辱,甚至粉身碎骨;在奴隶面前做人,付出的代价则是惨遭冷漠,奉为牺牲,乃至无限担当。一个曾经单薄瘦弱的灰娃,一袭被誉为“公主”的美丽身躯,在那样暴戾残忍的时代里,要维护自己做人的尊严,将忍受何其荼毒的苦痛。
不要玫瑰,不要同情,只要尊严,没有谁敢擦拭我的泪,因为这是我做人的尊严!
为了人的尊严,诗歌中,灰娃为自己预支一场“朴素高贵的葬礼”,准备以肉体的死亡来抗拒精神的凌辱。
我再不担心与你们/遭遇陷身那/无法捉摸猜也猜不透的战阵/我算是解脱了/再不能折磨我/令你们得到些许欢乐/我虽然带着往日的创痛/可现在你们还怎么启动//你们反逻辑的锯齿/倒刮我的神经还怎么/捅一块烧红的铁往我心里/这一切行将结束。
当现实社会只容许奴才得志与奴隶苟活时,灰娃选择的是以死抗争——拒绝革命名义下的一切奴性,不能做人,那就宁愿为鬼魂,也要维护自己心灵的纯洁,思想的自由,精神的独立!
突破生死大限,她获得精神生命的极大解脱。拒绝呼革命口号,拒绝说革命话语,拒绝革命领袖的思想理论,拒绝革命运动的价值标准、道德体系、行为规范。
“我”在肉体上以病、以预支死亡而逃逸,从革命者演变为被革命者,再幻化变成缺席者,“我”以赤裸裸的鬼魂精神,与那个被“我”彻底绝望了的世界抗争。
我撒手尘寰那些因我降生/忤犯了的言词表情都变为装饰……想起我挂了重彩的心它/一面颤抖一面鲜血直流/如今它已停止了跳动世人再不能/看它遭严刑而有丝毫满足//生而不幸我领教过毒箭的分量/背对悬崖我独自苦战……从峭壁迸溅散发野草泥土气息/带着魔法力量,我发誓//走入黄泉定以热血祭奠如火的亡魂/来生我只跟鬼怪结缘灰娃诗歌里的鬼魂世界,是被现实政治运动挤压变形了的人性精神空间。这样的鬼魂,最没有奴性,最富有反抗性,是剥离了人形的人性,是美好人性遭受磨难而不屈的升华,可亲可爱,可歌可颂。特立独行的武则天,秉公撰史的司马迁,都是值得敬仰的民族英雄。还有那湘西天子山嶙峋怪异的方柱石笋、狰狞轩昂的巨石险峰,在她看来更是“一曲石头的交响”,一派“苍茫,天堂气象”
峰峦叠嶂势不可挡/层层波涛起伏咆哮/骑兵军团奋进回旋/造化脱了缰主神大发雷霆/地下埋藏仇恨愤怒苦痛/从幽深的阴影从坚硬的石缝/倒悬着纠葛着疯长/杂树野藤人类陌生,它们体内/苦汁秘密酝酿秘密流淌/放胆繁衍蔓延/龙蛇虎豹自由出入/酒神迷醉野性燃烧/总孕育风雷冰雹/孕育神的故事鬼的爱情/淡青浓白涌动在幽谷野岭…
强悍的笔力,狂野的意象,虬劲的节奏,跌宕的旋律,把誓死不屈的精神,抗拒凌辱的鬼雄气魄,表达得淋漓尽致。这里隐藏着一个部落的血泪史,这里彰示着一个民族的精气神,在这片土地上曾经生活着如此这般坚强刚毅的性灵。石是凝固的诗!但是,唯有她的心灵感受到了这血泪苦汁凝固成诗的过程!呵,这是怎样的大爱与大恨,任性地爱,任性地恨!只有在撕肝裂肺的爱与恨当中,她那高贵纯洁的诗情才得以酣畅舒展任情任性的生命!我们没有上帝,我们只有先辈抗争的灵魂,不屈的精神。正是这些拒绝凌辱,抗争宿命的精神,才为我们民族的血脉注入了人性的火种,未被奴性彻底麻痹的激情。正是这宗精神血脉,孕育着子孙,哺育着子孙,激励着子孙,生生不息,代代相传,敢破敢立,破而立,立而破,用血泪和苦汁在山河大地上书写着峥嵘的历史和传奇。
在用鬼魂抗拒奴性的同时,灰娃诗歌艺术架构的时间维度,以过去拒绝现在,斩断未来,达到拒绝革命,审问革命,超越革命的审美精神层次。
“革命的目的究竟是什么?”“革命”虽然都有美好的承诺,但是,“他们为什么要毁灭亿万民众数代人辛劳的、艰难智慧的结晶——人类正常秩序以及造化神奇的美、人类心血的文明创造?不是由于战乱,不是天灾,不是神力鬼怪,是拥有权力的人!”这种胡作非为的政治权力,既背叛了当初延安知识分子所理解的革命理想主义,也断然不可能对美好未来承担责任。
“我觉得中国人悲惨又滑稽。看不见前途,专制依旧。我心灰意冷,至今,我的病好了也是百分之九十。”
野土多鬼魂,故乡多往事。《野土九章》里灰娃的艺术情思飞回到童年岁月,翻检参加革命队伍,成为一个革命理想主义者之前的生命形态。
楸树、楝树青葱绿叶编织清夜的/梦,幽幽月色中抖颤着飘落繁花。/椿树、梧桐倦于整夜眨眼,高擎/碧绿华盖随夜风凉意悠然飞动。/合欢枝叶高张,托举着粉红云霞,/好似新娘披着月光戴着婚纱,从水面/端详自己的娇丽,却不妨,一阵风/潇潇洒洒摇乱了身影。
午间的村庄有那样的霎那。/忽然间无声无息。静谧弥漫,青绿葱茏。
灰娃,一九二七年出生于陕西临潼。
父亲是个中学教师,在她十岁时就去世了。母亲家族血统里有匈奴的血脉,亲属中多有高鼻梁深眼睑的俊男靓女。母亲身体不好,她四岁就被送进学校读书,是国文和音乐课老师的宠儿,作文被推荐发表在西安的《儿童报》上。她童年的梦想是长大当个音乐家,很穷,连蜡烛都买不起,在月光下作曲。她少年参加革命时忘记了故乡,中年拒绝革命后才眷念故乡。此番她故乡的气质“又温馨又凄伤”,因为这不是田园诗人的痴情歌吟,而是一个纯真的革命理想主义者在断然拒绝革命后的精神寻觅。
“人人都说自己故土好,可我的故乡真真叫人心放不下。”故乡生活有大美存焉而不言,有大音稀声而不喧,这是“我”
生命的源头,也是养育中华文明的皇天后土。日常人伦,岁时节庆,婚丧嫁娶,饮食衣着,超越革命的话语界限,诗人发现:
我们民族古老文化的源头/我们原始的祖先/你把怎样优秀怎样庄严的秘密/传给了你的后裔/你以怎样智慧怎样神奇的创造/令万方惊异兴叹/你璀璨的光华/照彻我的思想我的梦魂/深邃、馨香、万古悠悠的暖流/在我心上浮动……革命的现实已经证明,革命只能解决政权的更替,革命不可能毕其功于一役,将所有社会问题都一揽子解决。无论是革命、建设,还是改革、开放,都是手段,而不是目的。只有文明的赓续,生活的安康,人性的彰扬,才是我们永远追寻的理想。
革命风暴过后,在被鲜血灌溉过的现实废墟上,最容易疯长的是欲望的荆棘。
这是她所始料不及,也是最不愿意看到的现实。“灰娃为了躲闪和逃避当下现实的空洞,在意识深处将一生中的三个阶段——过去、现在、未来——的连续性切断,而且把现在和未来扔出了生命。”她站在灵性的高处,审视自己、时代、革命、社会历史所走过的路程。她的心病没有痊愈,拒绝革命后,凭借什么来超越革命,还没有明确的答案。
时常我盯着苍天深处/一带水域渡口众多影像/与鬼魂相仿有我的前身/立在上帝面前真想/到心弦崩裂地方凭吊一场/没有人知道我孤孤单单/为苍茫太空痛哭敢问/这地方笑或不笑可是自愿?/我能由我本人活着吗?/能否去那开阔地洒泪?那里/鸽子、琴都已憔悴再问/能掬一捧泉水解渴吗?准许/滚铁环在一片光海奔跑?又/哪里去听寂静听听松风鸟鸣?/怎样去剪一片月裁一段云来?/那是谁他一人从云中/高吼信天游泣不成声/谁在守护天上的大门?
土呵!?
从决绝革命到超越革命,灰娃正在经历着一个革命理想主义者的第三次蜕变。
处于精神蜕变中的她,还有无限的迷茫和痛苦。她也曾迷惑疑问,一生清纯有什么用?我说,生命中曾经有清纯的源头,纵然大浪淘沙,奔流至海,那浊浪中有不灭的清纯梦!
只有清纯的梦,才有人性尊严的诗。
因为有了灰娃的诗,我们“领略到贫乏的年代里的富庶”:因为有了灰娃这样这首写于新世纪之初的诗,堪称为刚的诗人,我们相信二十世纪中国文化的精刚过去的半个世纪中国文化刻勒的墓志铭。这里有一个世纪的疼痛,伤口却在她的心中!此岸已被糟蹋,谁能保证彼岸世界的纯洁呢?风暴虽然过后,我有冤魂不可招,因为现在的世界,并非我灵魂的乐神血脉还没有完全断绝,草蛇灰迹,薪尽火传。
2003年9月初稿
2010年12月修订
茅盾曾劝阻姚雪垠上书毛泽东
钟桂松
上个世纪七十年代,毛泽东曾为姚雪垠的长篇小说《李自成》创作作了批示,这一批示引起中央领导和出版社的重视,姚雪垠也因此得到一个宽松的写作环境,从而使长篇小说《李自成》得以顺利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