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从手提包里拿出一张阿晴哥的照片——这是他于去世前二十天拍的,那天是他十九岁的生日。眼睛还是那么亮,那么清澈,没有一丝一毫的阴影。董健叹息了..‘这就是那个年代的我们啊,谁不向往那片神奇的土地?谁不相信苏联的今天就是我们的明天’?”停了一会儿,董健低低地唱起了一首苏联歌曲:“我们的祖国多么辽阔广大,她有无数森林、田野和河流,我们从来没有见过别的国家可以这样自由地呼吸……”浑厚的男中音在四溢着书香的客厅中回荡,半个多世纪过去了,他仍然能用俄文准确无误地唱出来。
“这才是他死亡的真正原因啊!”董健闭上了眼睛.并悠悠地吐出一口气.“那时的我们真叫愚不可及,只有他清醒过来了,但这种清醒只能置人于死地!”
他说:“陈晴如果活着,一定是一位思想家!”我没吭声,但我仿佛看见了阿晴哥伏案疾书的身影——在那一个又一个漆黑的深夜里,周围的人们都睡着了,只有他睁着那双明亮的眼睛宁静的夜,我却不能入睡,向窗外凝望,只有那红星在闪耀着光辉。
透过云层,透过风雪,我的思念被带回地球的那一边。
那里现在正开始了明朗的一天,小学生背着书包蹦进胡同,邮递员把幸福带给每一个人。
他们的一天将充满愉快,工作的工作,学习的学习,每人都有自己的岗位:
整个社会就是一个结合体,它是这样的庄严雄伟。
祖国啊,你可曾听见你的孩子的心律,他是怎样因思念你而感到安慰!
仅仅隔了九天——一九五六年的十二月二十九日清晨,他又写下了一首小诗《黎明》:
……那天的黎明我站在祖国的土地上.带着连绵的感情,用着含情的目光。
而今天,我已站在异乡的国土,充满了我的心的是,无名的忧愁和惆怅。
我恳切地默祷着:
当我再次迎接它时,我将回到我那亲爱的故乡。
三天之后是一九五七年的元旦,这本该是一个欢乐的节日,但在凌晨一点,也就是阿晴哥参加完学校的庆祝活动回到宿舍之后,他再次写下了《思念》:
我不能把旧日的印象从记忆中抹去,在今天当我想到它时,心仍然为之狂跳。
这是因为,那一天我是在我亲爱的故乡:
而今天我站在了数千里之外。
这一切只能用两个字解释,——那就是“思念”。
又过了几个小时,天亮了,而他却发病了,倒在了床上,从此再也没有起来一颗尚未发光的新星就这样殒落了!
——如果活到今天,他应该是一位七十三岁的老人;他完全有可能像人们预言的那样,成为一名部长,一名院士,又或是一名思想家……但,更重要的,他是爸爸的亲儿子、我的亲哥哥!
……那天,在颐和园的大门口,当我第一次怯生生地喊他‘大哥”时.他的脸腾地一下就红了。他没吭声,但很快地牵起我的小手,一直没有松开。太阳在地上投射出了两个身影,一高一矮;爸爸缓缓地跟在我们的身后,笑容中充满了欣慰。他的手可真大啊,软软的又很有力,我仰起头来,又甜甜地喊了一声:“哥哥!”这次他答应了,声音是那么清脆,那么响亮……寻美之路
章小东
洛基山的寂静是无法用语言和文字来形容的,早些日子和丈夫海立一起,趁途经丹佛之际,特别转道博德(Boulder),探望李泽厚夫妇。在冬日里午后的阳光底下,驱车一个多小时,终于来到了李府的大门前。踏上了木制的台阶,站在前台的栏杆旁边.让白雪皑皑的山脉远远地注视着我们。回首寻找来路,雪地里的车道,彷佛在提示我们,这是一条寻美之路。
上世纪八十年代初期,第一次阅读《美的历程》。其中与众不同的插图,首先让我惊诧。这本《美的历程》是一个同班的同学逃课两个小时,排了长队才抢购到的。于是从这双手传到那双手,大家都变得痴迷起来。连夜坐在帐子里,打着手电,从远古的‘龙飞凤舞”:殷周的青鳃饕餮:
先秦的理性精神:楚汉的浪漫主义:魏晋的风度;佛陀的世容;以及宋元山水绘画,诗、词、曲的审美和明清时期小说等等,一时间,对中国数千年的文学、艺术,有一种朦朦胧胧的美的欣赏和宏观的鸟瞰。最让我推崇的是:这本书深入浅出,不像一些所谓‘大家”喜欢用晦涩的语言和自编自译的术语来吓唬人,以便把简单的概念说得复杂,让人不知所以然。“我和大美学家也有共识呢!”这样一想,我便得意起来。
有时候合上书本,看着封面上的作者姓名:“李泽厚”,便揣摩:这是怎样一个爱美的人呢?
不久以后,海立赴美学习。按照那时候的规定,每个人身上只能携带三十美金,加上行李的限制,那里面除了春夏秋冬里里外外的换洗服装以外,几乎无法添入任何书籍,海立把行装精简了一次又一次,除了几本原版外文着作以外,终于又塞进了一本中文书籍,那就是《美的历程》。这本书至今站立在我家的书架上,只是破损不堪了而已。
第一次见到李氏夫妇的时候,海立还是一个博士生。当时李泽厚先生在美国科罗拉多学院哲学系任讲座教授,下榻于科罗拉多泉城的教授公寓,那好像是一个半地下室的大套房,被李夫人收拾得井井有条。初次拜访如此的美学大家,总有些拘谨。然而李氏夫妇极为热情,这大概也是缘分。以后,我们经常走动,又同行旅游。上世纪九十年代中期,我们移居美国东部,拎起电话便近在咫尺,天南地北,海阔天空,早先的拘谨在一开始就烟消云散,留下来的只是一份浓郁的异国他乡的亲情。
海立任教的SWNARTHMORE学院,一向名列美国文理学院前三名,其中提供一项基金,专门邀请世界级的学术名家前来担任讲座教授一年,据说当年的爱因斯坦也是特邀的教授之一。于是,海立提出建议,亚洲研究系递交申请,经过层层审批,李泽厚便成为了这项基金邀请的第一位中国教授,也是迄今为止唯一的一位中国人。因此那一年,李氏夫妇就变成了我家的近邻。
我们几乎每天都在一起散步,交谈。
李夫人烹调一手江南小菜,变戏法一样的,马里兰的蓝螃蟹,居然也能在她的厨房里做出一坛子香醇的宁波醉蟹:又会用美国的水鸭,风干成一只正宗的南京板鸭;另外一项拿手,就是一种北方包饼;这种饼的做法极为特别,先把面团放在油里浸泡.又两个两个地擀在一起.放在平底锅里烤,出锅的时候还要趁着火一般地烫手,一张一张地撕开来。每次做到最后的程序,李夫人总是一边快手快脚地操作,一边吹着烫痛的手指,看到这种场面,我们的意大利朋友蒂蒂娜便大声叫嚷:“发疯了!发疯了!”但是到了吃的时候,她却比谁都津津有味。看到大家吃得如此满意,李夫人便高兴了。
李夫人高兴的时候,李泽厚已经有些醉意了.他看着夫人.举着蓝牌的杰尼走路酒,告诉我们一个不是秘密的秘密。他说当年还是舞蹈演员的夫人,走在王府井大街的时候‘回头率是很高的呢”。我笑着说:“那当然,不然的话,你这个大美学家怎么会穷追不舍呢?”大家都笑起来了。
其实李夫人在SWARTHMORE学院的时候已过花甲,但仍『日保持了舞蹈家的身段。我的美国邻居特别羡慕地称她为‘超级苗条”。当时李夫人在舞蹈系还担任了一门舞蹈课,为大学生们排练了一台中国舞蹈:“长绸舞”。排练场上,只见李夫人甩着彩色的长绸,跳上跳下,就好像是小姑娘一样。问及李夫人:“你完全可以在家里享福,为什么要这么辛苦教跳舞?”李夫人反问:“你不觉得美吗?”
大概就是为了这个‘美”,李泽厚总是鼓动夫人外出工作。出门要上班,进门要烧饭,还时不时地邀请左邻右舍,学生教授到家里做客。李泽厚看着他如此勤快好客的夫人,又告诉我们一个秘密,就是当年在北京社科院的时候,有人批评他:
“不爱劳动,群众关系不好。”结果他的夫人正好是他的补充,这大概也是一种美的和谐。
“不爱劳动”似乎是有些懒惰,但李泽厚在做学问,读书,教书的时候绝对不会偷懒。那时候他在SWARTHMORE学院独立用英文开课:“中国传统思想文化”、“现代中国的思想意识”和‘孔子的《论语》”,学生们,甚至校外的旁听者都认为这些课相当精彩。我曾经看到过他的英文讲稿.厚厚的一大摞.其中对中国人古往今来波澜壮阔的思想历程做出了精辟的解读,实在是难能可贵的。有一件事我一直不大明白,那就是:当他用英文讲课的时候可以滔滔不绝,连美国教授都称赞他的‘英文用得相当准确”。但是在日常生活里讲英文的时候,例如看毛病,买东西,就会有些退缩。这大概也是这位美学家对学问和对生活的不同态度吧。
但是细心观察,就会发现李泽厚对待生活是非常细致的。虽然他们夫妇住在SWARTHMORE只有一年的时间,但他们俩仍『日把他们的临时住处,布置得及其“美化”。那是一幢连体的小楼,楼上楼下十分宽敞。还记得,那时候他们喜欢一个台湾书法家的墨宝,看不懂那是什么字体,巨大的一幅,悬挂在大门旁边很有气魄。另外还有一张特殊的纸草画悬挂在客厅里。画的纸张有些黄兮兮,皱兮兮的,却粗中有细,富有立体感。画上有古代埃及神像,埃及的吉祥物和跳舞的小人等等,色彩鲜艳、古朴又凝重。这张堪称埃及文化瑰宝的纸草画.便是李泽厚独自出访德国,埃及等国家的时候,亲自带回来的。记得在他的出访期间,李夫人一个人留守在家,日日担心和焦虑,旁人见了无不为之感动。
李夫人除了作为妻子的担心和焦虑以外,还有作为母亲的担心和焦虑。常常是跟随着丈夫外出.便放心不下在家的儿子,而留在儿子身边,又放心不下丈夫。儿子是他们夫妇的共爱,中学期间就只身赴美学习,一向遵循父亲‘不学文科”的教诲,专攻理工科,终于成为计算机工程师。
在儿子的生活方面,母亲当然无微不至地处处关心,父亲则极为开放,支持新潮。在我们搬迁至美国东部以后,李氏夫妇和独子一起,也从科罗拉多的泉城搬迁至博德。
他们在博德购买了一幢漂亮的独立花园洋房,从此生活进入了新的阶段。李夫人一次又一次地在电话里告诉我,她是那么地喜欢她的新居,丈夫在楼上看书,儿子在楼下工作,她便在当中为大家做好吃的。
李氏夫妇在电话里,每次都会邀请我们前往做客,只是路途遥远,总也不能实施。到了后来,连最热情的邀请者也会失去信心。不料,最近两年,竟有两次机会路过博德,去年因为是离开十多年以后的第一次回访,众多的朋友一时看不赢。虽然海立特别前往李府喝酒,却无奈时间紧迫,不能尽兴。于是这次专门抽出半天时间,单独拜访李氏夫妇。为了给予这对老夫妇一个惊喜.我们特别隐瞒了行程.又担心他们会有外出计划,于是先在电话里探听情况。拨号铃刚刚在那一头响了一下,就听到李夫人活泼快乐的声音,她并不知道我们已经到了科州,问及近况,她有些沮丧地回答:“下雪啊,一整天一整天地呆在家里,哪里也去不了啊!”紧接着又加了一句:“雪还是非常美的,站在大门口,看看远处的山,近处的路,一片雪雪白,心里十分舒畅。”
于是,当我们站立在李府的大门口,首先感受到的就是这雪白当中的美。海立转身扣响了大门,轻轻地三下,立刻在这寂静的当中发出了巨大的声响。又三下……按门铃,又按门铃……为什么没有回音?雪白的台阶上除了我们上楼的脚印,还有几个小小的松鼠脚印。正要拨打手机,那扇大门无声地露出一条缝,立刻一阵欢呼从里面冲了出来。被李泽厚宽大的身体阻挡在身后的李夫人抢先钻到门外。
她抱着我摇了又摇:“啊呀,没有想到啊!
真没有想到啊!我真开心,真的开心啊!”
说话间.海立已经在李泽厚的热情邀请之下,坐进了大客厅的沙发里。紧接着四张嘴抢先说话,终于男声斗不过女声,他们退到了楼上李泽厚的会客室。
李夫人拉着我,没有一刻停歇地让我观看她的每一间屋子,每一个角落,每一扇窗户,甚至每一棵植物。她的声音充满了整栋空旷的房子,然而在这欢快的声音当中,我却感觉到这是一种久违的热闹,热闹的背后隐藏的却是寂寞。因此李夫人更加珍惜这份热闹.试图紧紧抓住这份热闹,但是时间仍旧在这份热闹当中一分一秒地流逝。就在我们一边说话的当儿,李夫人已经在朝阳的饭桌上面摆满了下酒小菜。她告诉我,平时他们的饮食都是限制的,厨房里有三只托盘,李泽厚的一盘是营养搭配的,儿子的一盘是减肥的,她自己则没有忌讳,只要喜欢,什么都吃。为了防止相互影响,他们吃饭分在三个层面,互不干涉。我有些担心地说:“你一个人吃饭不寂寞吗?”李夫人回答:“他们父子一向少话,只要他们在楼上楼下,不说话,我也是满足的。”仔细想一想,李泽厚和夫人不是同行,性格爱好又相差甚远。
然而李泽厚幸亏有这么一个大度、活泼的伴侣,几十年如一日任劳任怨地陪伴在他的身边,总是在李泽厚最需要的时候和他相濡以沫,不然生活在这寂静的落基山下,李泽厚只有更加寂寞。记得还在SWARTHMORE的时候.有一次.李泽厚不慎从楼梯上滑倒,李夫人立刻用自己的消瘦的后背,垫靠起丈夫。深更半夜里李夫人说:“你的命大就是我的福大。”
“今天开忌,大家在一起吃饭。”正想着,李夫人兴高采烈地宣布。一看手表,刚刚过了四点,儿子还没有下班,完全只是为了我们开了个早晚饭。李泽厚从酒柜里捧出一排老酒,中国酒,外国酒,海立和他对坐开饮。席间李泽厚告诉我们,他最近有些忧郁,不大喜欢讲话,对出版新作,外出讲课都没有兴趣,听到这里我十分吃惊地说:“看不出来啊,今天我就没有听到你停过讲话。”李氏夫妇异口同声地回答:
“那是因为海立来了呀!”我们一起大笑。
问及最近热门话题:“修身养性、锻炼身体”的时候,李泽厚回答说,只要气候允许,他便每天坚持散步一个半小时,每周一次外出桑拿浴。而李夫人的回答则十分简单,“拖地毯”。她的锻炼就是“拖地毯”?一时以为听觉有误,不料真的是拖地毯。每日早上提着半桶清水,一个一个房间地拖地毯,上上下下近十个房间拖下来,浑身大汗,就是锻炼身体了,再看脚底下的地毯,真的是清清爽爽,光光滑滑。好像要比任何一个新式的吸尘器吸出来的都灵光。想到李泽厚的着作等身,再看看李府里里外外的每一个角落,以及李家父子上上下下舒适的安排,突然一首闽南语的歌词在我耳边响起:
有一天我们已经都年老……
我会陪着你坐在椅子上.听你说你年轻的时候有多厉害,吃好吃坏不计较,怨天怨地也不会,你的手我会紧紧的牵牢.因为我是你的——家后。
我将青春嫁到你们家,我从年轻跟你跟到老.人情世事已经看透,有什么人能比你更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