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悲壮,大不朽(一)
若不了解八年抗战前夕,中国是一个怎样的国家,你就不可能领略抗战八年的丰富内涵。
1937年对日作战前夕,日本工业总产值约60亿美元,中国约14亿美元,仅为日本1/4;从财政状况来看,国民政府的全年收入,主要来自商业税收,只有12.51亿元,以3:1折算,约合4.17亿美元。历史学家黄仁宁对此评说:“虽说当年的购买力与今朝不同,这4亿元是一个极为纤小的数目。”
据国民政府40年代统计,抗战前中国的铁路总和长度不是10000公里,平均每40000人不是1公里,每百平方公里国土不及半公里。与当时的英、法、美、德、意、日等一流强国比,不可以道里计,就是当时仍为英国殖民地的印度,每平方公里的铁路,也比中国多出5倍以上,甚至连非洲的阿比两尼亚(即现在的埃塞俄比亚)的铁路,也比中国要多。铁路不行,公路运输也居人之后,全国仅有汽车62000辆,而且全靠进口,国土面积只有中国1/26的日本,汽车却多出中国一倍以上,公路里长在8倍以上。公路不仅总长度短,质量也极差,坑坑洼洼,大约只有当今乡村公路的水平。
在军事装备上,日本年钢产量580万吨,中国40000吨,仅为日本1/145;日本年造飞机1580架,火炮744门,坦克330辆,主力舰、航空母舰等大型军舰285艘,总吨位1400万吨。中国虽能生产步枪和机枪,但所有的重武器,包括飞机、坦克、火炮、军舰、石油和无线电器材都完全依赖进口。至1937年11月上海失守,中国空军能起飞的飞机已经不是20架。在陈纳德的飞虎队援华之前,中国的制空权完全掌握在日军手里,绝大多数时候日机可以任意往来,任意轰炸,任意扫射。日军进攻南京时,中国空军已无力再战,南京机场只剩7架能起飞的飞机和36架待修理的飞机,远无力支持南京保卫战。
陆军也差得太远,战争之初日本一个师的武力装备,相当于中国一个师武力装备的3倍,而到了战争的中后期,已经相当于中国的八九倍。在正规军,士兵配以三八式或中正式步枪,很少连发的盒子炮、冲锋枪,子弹也不充裕,一个营大概会有几门迫击炮点缀一下。若是在游击队,基本武器就是大刀、梭镖了。所谓国防工事,最好的是水泥钢骨的机关枪巢,但多半时候只有步兵临时挖的散兵坑,甚至连散兵壕都不多见。
在军队素质上,抗战伊始,日军将官的年龄一般在45岁以上,国民党军队的将官年龄则多在45岁以下,有的只有三四十岁。“日本陆军训练之精,和战斗力之强,可说举世罕有其匹。用兵行阵时,上至将官,下至士卒,俱按战术战斗原则作战,一丝不乱,令敌人不易有隙可乘。日本高级将领之中虽乏出色战略家,但是在基本原则上,绝少发生重大错误。日本将官,一般都身材矮小,其貌不扬,但其做事皆能脚踏实她,一丝不苟,令人生敬生畏。”
(见广西政协文史资料研究委员会1980年编《李宗仁回忆录》下册)
国民党军队与之相比,差距甚大。蒋介石多次公开说,军队“学得太少,义不注意补充”,“根本没有现代的军事常识”,完全“不配做一个现代的军人”。他曾指责某些军官道:“你们今天做军长、师长的人,如果真正凭自己的学识能力,在国外做一个团长的资格都不够”。
(见台湾“国防研究院”等编《蒋总统集》第1册1984年版)
因此,总以帅才自视的蒋介石经常直接插手指挥下级部队。他曾对美国驻华军事观察团的史迪威将军解释道:“夜里我必须醒着、躺着,考虑他们可能会做什么愚蠢的事情。然后,我写下来告诉他们不要做这些事情……这就是领导他们的秘密。”
(见忻平着《1937:深重的灾难与历史的转折》)
抗战开始时,全国军队不下数百万人,但是五花八门。就历史系统来说,有所谓中央军、东北军、西北军、山西军、粤军、桂军、川军、滇军及其他各省地方军。各军训练方法极不一致,军队的配备亦因军而异,德、日、俄、意、英、美、法、捷克等,还有国内的汉阳、金陵、巩县、沈阳、太原等兵工厂出品的,一应俱全,中国军队可谓是全世界各种武器的陈列所。就地域来说,有北方军人,有南方军人,其生活习惯和作战的适应性各有不同。就征募方式来说,广西是征兵制,中央及其他各省是募兵制,也有征募并行的。就指导思想来说,官方钦定为正统的三民主义之外,还有“水浒”“三国”主义——宋明之际问世的这类演义小说中所宣扬的种种人格方式和韬略方式,成了信奉“有枪就是草头王”的中国人之间的一个深刻默契。再有一支信仰马列主义的共产党领导的第八路军。这些军队的性质不一,战斗力也有强弱,但充满敌忾同仇之心是完全一致的。若视各部队的作战能力善于运用,在八年的抗战烽火中,至少前两种军队数百万人大可熔于一炉,铸成一德一心的国家军队。
“无奈中央当局始终不能开诚相见,无法达成理想。第一件令人不服的事,便是硬把全国军队分成‘中央系’和所谓‘杂牌’。在武嚣、弹药、被服、粮饷各方面,中央军得到无限制的补充,杂牌军则被克扣……在大敌当前之时,并肩用战的友军,有的食丰履厚,武器精良,气焰凌人,有的却面有饥色,器械窳劣。要他们同样出死力而无怨尤,又岂可得呢?”
(见广西政协文史资料研究委员会1980年编《李宗仁回忆录》下册)
作为杂牌军,平时在前线,一怕敌人攻击,二怕被共产党吃掉,最怕的还是被友军的巾央军缴械。在这种情况之下,图存之不暇,却要分心思去抗战,实属不易。据李宗仁说,抗战胜利前夕,蒋介石向参谋总长兼军政部长何应钦索阅全国军队番号清册。见非黄埔系的番号尚有百数十师之多,蒋顿感不悦,说:“打了8年,还有这许多番号?”
国民政府外聘的军事专家曾估计,从纯军事角度看,巾日战争一旦全面爆发,巾国海军一星期之内就将失去作战能力,巾国空军一个多月就难以支撑,巾国陆军最多可坚持半年。日本陆相杉山元大将报奏天皇裕仁称“中国政府和中国军队的生存不能超过三个月”。
政治上的糟乱,也不在军事之下。
大悲壮,大不朽(二)
颇有代表性的是湖北。该省白1929年到抗战开始,7年之间竞走马灯般五易省主席,计有夏斗寅、何成睿、杨永泰、张群、黄绍兹。这5位省主席中,除夏斗寅外,其他都是当时政坛上第一流的人物,还是蒋介石朝夕咨询的智囊。而且,湖北又是中国南方各省中先天条件最好的省之一,水陆交汇,九省通衢,物产丰饶。但在这7年之内,湖北省内可说是贪污成风,建设毫无。省主席一动,则厅、处长、行政专员、县长全盘更动,甚至事务人员也都大换血。全省上下公务人员,人人皆存五日京兆之心。一有机会,便大捞一笔,愈速愈妙,以免错过。几乎人人眼珠子都掉进了钱眼里,“为人民服务”便成了在墙上面个太阳温暖。
虽军队云集,名为“剿共”,省主席对驻军并无丝毫监督和调动之权。将领皆为“天子门生”的中央军的上阵,其实为着督阵:盯着杂牌军去消灭“共军”,“共军”又消耗杂牌军。杂牌军深谙“投鼠忌器”的道理,一旦与“共军”队作战,各军皆避实就虚,保存实力,“共军”当然乘机茁壮坐大。鄂东的豫、鄂、皖边区早被张国焘和徐向前抹成了红彤彤的天下,鄂西又为贺龙、箫克部所盘踞,国民党中央与鄂省当局均束手无策,莫可奈何。一省裂成数块,对峙不倒,进而剿灭对方,便成了要务,经济没法搞了,起码的交通也遭到阻隔。鄂东、鄂北本是武汉两道门户,但抗战之前,由武汉到鄂东,竞无一条公路……
湖北如此,安徽、江西、湖南等省,亦大抵如此。具有讽刺意味的是,这些省份还是国民党权力机制能够到达县乡之区。国民党统治力最薄弱的山东、四川、贵州、云南等省,局面更混乱、松弛如何,便可想而知了。
老天也不帮忙。下面两段话是摘自当年《大公报》上的报道——
1942年夏到1945年春,河南发生大旱灾,景象令人触目惊心。
全省夏秋两季大部绝收。大早之后,又遇蝗灾。灾民500万,占全省人口的百分之二十。水旱蝗汤,袭击全省110个县。
灾民吃草根树皮,饿殍遍野。妇女售价跌至过去的十分之一,壮丁售价也跌了三分之一。辽阔中原,赤地千里,河南饿死500万人之多。据说蒋介石看了河南省主席的灾情报告深表怀疑。读到《大公报》上的有关报道后,觉得脸上挂不住了,下令该报停刊三天整顿。他并坚持政府向河南征收的实物税和军粮任务不变。
当时,美国驻华外交官谢伟思在给美国政府的报告中写到:“河南灾民最大的负担是不断加重的实物税和征收军粮……我从很多人士那里得到的估计是:全国所征粮税占农民总收获的30%-50%。”随即,美国《时代周刊》记者白修德的一篇现场报道,使300万人的死亡气息弥漫到了全世界人的鼻子底下。在一张野狗啃食尸体的照片佐证下,该报道透露说:在河南,军队要粮,粮贩倒粮,地主同粮。受灾的几工万人只有吃树皮、稻草、干柴和有毒的“霉花”。部分地区甚至……现了易子相食、狗吃死人的惨剧……
国家如此积贫积弱,军队如此杂色林立,社会如此危如悬卵。
在日本人看来,中国只是一方他们很快就能踏马挥鞭的残壁断碣,而多少年来势不两立的国民党与共产党,无须多少时间,统统成为皇军的刀下之羊。
1937年7月8日,即“卢沟桥事变”次日,正在庐山的蒋介石认为曰本百端挑衅,无理要挟,实属忍无可忍,当即决心应战,准备动员。他召集全国各界代表人士,在庐山举行国策会议,他在会议上宣告:我们希望和平,而不求苟安,准备应战,而决不求战;但如果战端一开,那就是地无分南北,年无分老幼,无论任何人,皆有守土抗战之责,皆应抱定牺牲一切之决心。
中国政府坚定之立场、真诚之呼吁,并未能警醒这时已被军人完全控制了的日本政府。日军仍步步进逼,8月4日北平沦陷,中国正式进入作战阶段。
一个破碎了的蛋,只要有了仇恨,那黄白难分的汁液也会立马聚拢来,变成一块板砖狠狠地向强物砸去。一个民族,即使被捣碎了五腑六脏,但只要不肯就此灭绝,也会拆下骨头为旗杆,剥下皮来作血红的大旗,向敌阵进行拼死的搏击!
8月13日,上海战事爆发。日军海陆空联合作战,向我淞沪一隅之地疯狂攻击,前后达10周之久。我军以劣势装备,凭血肉之躯,拼死抵抗,伤亡之大,实属空前。蒋介石调动了73个师参加上海战场的作战。占当时国民政府军事委员会能够指挥的部队1/3强(当时全国约有180个师)。当战事进行得最惨烈之际,我军每天都要增援一个或两个师补充伤亡。这些部队,很多是从边远省份如贵州、云南等地调来,急驶行军万里,抵达战场后不到几天,即遭日军猛烈炮火攻击,伤亡殆尽。但我军在战场上个个争先,人人效死,在一个阵地上,经激战后,最后仅剩下士兵4名,他们以一人看护连长尸体,其余三人仍坚守待援。此种英勇作战精神当时震惊了世界,英国《泰晤士报》在10月28日的社论中说:“这次两军作战,中国军队伤亡固极惨重,但10周的英勇抵抗,已足以造成中国堪称军事国家的荣誉。须知中国军队大部分现在训练犹未充足,武装亦未齐备,甚至无力装备雨衣,部队需携雨伞作战。但外人认为不能支持~周的阵地,而他们竞坚守10周之久,这就将对中国各地发生极大的精神影响。本报对这次在上海作战中中国军队的英勇智谋,表示最大的敬意!”
我军寸土必争的气概,迫使日军从原有的海军陆战队一个混成旅,约八九千人,陆续增加到12个师团的兵力,总兵力达到了20万以上。据日本陆军省于当年11月初宣布,白开战的8月13日至10月底,日军在上海战场死伤40000多人。“这个数字可能是大为缩小了的。当时日军在海空军方面占绝对优势,即使依据死伤40000多人来说,也可想见当时战争的激烈程度。
(宋希濂《南京守城战役亲历记》,《文史资料选辑》合订本第三卷)
大悲壮,大不朽(三)
值得注意的是,在淞沪之战中,蒋介石将嫡系精锐部队悉数投入火线,在连续3个多月的战斗中牺牲惨重,至当年12月16日南京陷落止,中央军伤亡达33.3万余人,“以致国民党白黄埔建军以来,十多年中悉心培植的精锐之师在抗战的头半年内便几已伤亡殆尽,而大部分的地方军人却因未参加战斗,遂得以保全实力,并遍布全国各省。”
(齐锡生《抗战中的军事》,引白联合报丛书《抗战胜利的代价——抗战胜利40周年学术论文》,台湾联经事业出版公司1986年9月初版)
日军挟其优势,妄想在极短时间内,摧毁我军之抵抗,以实现“三月亡华”、“速战速决”之野心。1937年8月国民政府提出的“持久消耗战略”,后来又提出的“以空间换取时间,积小胜为大胜”战略,其目的便在于避免与敌决战,并诱使敌主力使用于湖沼山岳地区,使其优势装备,无法发挥其效能,以求逐次消耗日军,奠立中国长期抗战的基础。
这样做,并不意味国民政府打算“消极抗战”,恰恰相反,“国民党蒋介石的抗战具有重大的意义,因为这代表了一个国家的权力中枢——中国政府对侵略者的‘应战’态度,而且基本上是贯彻始终,并未中途而废。正是在这个意义上,着名史学家刘大年评价道:‘抗战爆发以前,国家权力基本上掌握在蒋介石、国民党及其各派系手里,有蒋介石、国民党参加,才有全民族的对外战争,否则全民族的抗战就无法实现。抗战期间,蒋介石没有放弃反共,也没有放弃抗战。从全民族战争这方面看,蒋介石、国民党在抗战中的地位和作用,应当得到客现的全面的评价。”’
(见忻平着《1937:深重的灾难与历史的转折》)
中共方面,影响最大、至今所有大陆中学生都耳熟能详的胜利是平型关大捷。
1937年9月中旬,八路军第115师在山西省东北部平型关地区,对日军精锐第5师第21旅一部进行伏击战,以劣势装备一举歼灭敌1000余人,击毁汽车百余辆、马车200辆,缴获步兵炮1门、轻重机枪20余挺、步枪1000余支、军马50余匹及其他大批军用物资,牵制了日军第5师的进攻,支援了平汉铁路和同蒲铁路线上的国民党军作战。这是全国抗战开始以来中国军队取得的第一次大胜利,它打击了侵华日军的嚣张气焰,有力地振奋了全国的民心士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