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童书少女漫画、女作家、日本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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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日本少女漫画向女流文学的渗透(1)

在上编中,我们讨论了少女漫画中的恋爱观、少女漫画中的家庭观、少女漫画中的双性同体和少年爱,以及少女漫画中的女同性恋等问题,而在下编中,我们将着重讨论日本漫画,特别是少女漫画对日本当代女流文学的影响。

日本少女漫画作为崛起于六十年代,盛行于七、八十年代的漫画门类,无疑给同时代的女性带来了莫大的影响。这种影响既体现在读者的精神内层、包括恋爱观和家庭观在内的各种价值观上,也体现在读者的思维方式和欣赏习惯上。不少人都认为,如今支撑着日本文艺类书籍市场的消费主体,乃是处于豆蔻年华的少女和二十到四十多岁的女性,即从灵魂上接受过少女漫画洗礼的一个庞大群体。因此,这个人数众多的消费族群在很大程度上决定了日本文艺书籍在图书市场上的走向。而作为同样出生在六、七十年代的女性,活跃在当今文坛上的女作家们无疑也在不同程度上接受过漫画、尤其是少女漫画的影响。这种影响当然也表现在了她们的一系列作品中。所以,当我们讨论少女漫画(但也不局限于少女漫画,有时候则可能扩展为整个漫画门类)对女流文学的影响时,理所当然地涵盖了两方面的内容,一是受到少女漫画影响的读者族群对女流文学作品的接受,二是少女漫画对当代女作家们及其作品的直接影响。

新生代女作家们如是说

毋庸置疑,日本社会的漫画热给女作家们的创作题材和创作手法都带来了不可忽视的影响。这种影响在不少女作家那里甚至是决定性的和深远的。只要看看下面这些年轻女作家的肺腑之言,我们就不难找到有力的佐证。

比如,2000年以《给格斗者画个○》(这个名字本身就不乏漫画色彩)登上文坛的新锐女作家三浦诗音是这样谈到少女漫画的:

“最近,常常有所谓文学性很高的漫画这样一种说法,不过,小说和漫画完全是两种不同的东西,所以我觉得,对所谓文学高于漫画的说法有点难于苟同。因为漫画一直从事的都是唯有它才能做的事情。我读过很多漫画,当然耳濡目染了那种漫画的感觉,但并不打算有意识地表现在小说中。如果能画画的话,我真想当一名漫画家,只可惜我完全不会画画。即便想把漫画的优点纳入小说中,也显然不太可能,也无意从文学性如何的角度来阅读漫画。当然,就像看电影和读小说一样,我想,迄今看漫画时所感受到的东西也肯定反映在了自己所写的东西里。也许在自己作品那些抒情的部分里,就有着少女漫画的感性。……(中略)不过,漫画毕竟是一种乐趣,一种刺激。在我心中,看漫画与生存几乎成了同义语。”①

①《いとしさの王国》MARBLEBOOKS2003年P44。

另一个同样出生在70年代,且同样是在2000年以《今天的事件》崭露头角的新生代女作家柴崎友香则写道:

“如今我甚至认为,尤其是孩提时代看过的‘普通恋爱漫画’之类的东西,或许对我的人格形成产生了很大的影响吧。……(中略)长大成人之后,我没有画漫画,而是写了小说。关于我的作品,常常有人说‘描写的是日常’,但我从来不曾有意识地去描写过日常。只因为想写时浮现在脑海里的,都是些琐碎的事情和对话,所以才被人说成是描写的‘日常’。不过,这在我喜欢阅读的少女漫画中乃是极其普通的事情,从而影响了我吧。”①

①《いとしさの王国》MARBLEBOOKS2003年P49,56。

而另一个出生在1963年的女作家横森理香在题为《小甜甜·小甜甜症候群》的随笔中写道:

“最近我自己的小说与某段时期相比,感觉像是返回到了那种排斥性爱的柏拉图式的东西上。或许是因为自己已经过了实际恋爱的年轻岁月,从而回到了清纯而正经的生活中(笑)吧。不过,我总觉得,其中肯定有着少女漫画浓郁的影响。”②

②《いとしさの王国》MARBLEBOOKS2003年P68。

不难看出,这几个女作家都对少女漫画给自己精神内层与创作方法所带来的影响毫不避讳。而且,同样不可否认的是,这种影响的存在有着很大的普遍性,以至于我们可以列出一个长长的名单,从小川洋子、长野真由美、冰室冴子、川上弘美、新井素子等女作家的作品中找到漫画的烙印。囿于篇幅的关系和为了叙述上的方便,笔者从中选取了最有代表性的两个作家——吉本芭娜娜和山田咏美来重点讨论包括少女漫画在内的漫画对女流文学的深刻影响。

作为漫画,特别是少女漫画给文学带来决定性的影响,从而产生出前所未有的新型作品的典型例子,人们常常举出吉本芭娜娜的一系列小说。不用说,少女漫画乃是理解吉本芭娜娜作品的钥匙之一,这一看法似乎已经成了日本评论界的一种常识。比如,以评论家高桥源一郎为首的不少人都开门见山地指出过少女漫画对吉本芭娜娜小说的影响。而吉本芭娜娜本人也从不否定这一点,甚至坦言在孩提时代曾和姐姐一样希望当一个漫画家。其姐姐吉本多子以春野宵子为笔名,于1981年发表了《几时花梨在梦中》,登上了漫坛。而吉本芭娜娜是因为画画蹩脚而被迫放弃原来的梦想,决定当一个小说家的。

而另一个现代女性文学的旗手山田咏美则在登上文坛之前,已经是一个小有名气的漫画家了。几乎在同一时期——山田发表处女作《床上的眼睛》是在1985年,而吉本芭娜娜发表成名作《厨房》则是在1987年——登上文坛的两个女性文学大家都以各自不同的方式与漫画有着至深的关系,这一点在思考现代女性文学的特点和本质时,显然是一个值得玩味的事实。

漫画世代的读者对吉本芭娜娜与山田咏美文学的接受前面已经说过,日本是漫画的王国。只要观察一下当今日本文化的诸种形式,就会发现漫画已经彻底渗透到了其他的文化门类中。比如,漫画与电视剧,漫画与小说,还有三者的结缘和互动就是一个显明的例子。从柴门文的漫画《东京爱情故事》、《爱情白皮书》开始,掀起了一股由漫画原作改编成电视连续剧的浪潮。一大批中国观众熟悉的高收视率连续剧也是改编自漫画作品,比如《麻辣老师》、《美味关系》等等。不仅如此,小说的漫画化也非常盛行,比如,篠田节子的作品《女人们的圣战》在获得直木奖之后很快被改编成漫画,登载在漫画杂志《YOU》上。还有冰室冴子的《TheChange》被漫画家山内直美改编成了深受少女欢迎的漫画等等,都是很好的例证。而一大批备受欢迎的连续剧,比如野岛伸司的《一百零一次求婚》、《高校教师》、北川悦吏子的《悠长假期》、《对我说你爱我》,还有浅野妙子·尾崎将也的《恋爱世纪》等播映后迅即小说化,成为红极一时的畅销书。显然,在日本,漫画、连续剧、小说已经结成了一种紧密的连带关系。以至于不少女漫画家们游刃有余地穿梭于漫画和小说这两大领域之间,成了漫画与小说的双料作者。其代表人物可以举出柴门文和内田春菊等人。此外,还有像山田咏美那样先是出现在漫坛,然后再转入小说创作的作家。

山田咏美和吉本芭娜娜在日本的爆炸性人气,无疑与这种动向不无关系。她们俩都是在漫画大量刊行,已经培育了一个庞大读者群的1980年代中后期登上文坛的。她们的作品显然受到了那些业已习惯于漫画表现形式的所谓“漫画世代”的年轻人的热烈追捧。当上一代的评论家们还对吉本芭娜娜的作品不置可否,甚至不无微词的时候,这些在漫画中长大成人的年轻读者们却从中发现了过往小说所没有的感觉形式和表现形式,并敏锐地洞见了这些新型作品与漫画之间的相似性。正如日本新锐评论家松本孝幸所说的那样:“我们这一代,几乎每个人都跟吉本芭娜娜一样,从幼年期到少年时代的初期,阅读过漫画,受到其莫大的影响。虽然无法作出实际的证明,但至少我是如此的。从初省人事的时候起,就阅读了漫画(比如图画书《狼少年阿健》和《铁人28号》等,从而开始识字的。比起文学,更早地受到了漫画和动画片世界的吸引。与学校相比,倒是从漫画中学到了更多的东西。最近电视上策划的‘令人怀念的动画片’,‘电视侦探团’等节目如此广受欢迎,着实令人惊讶。不禁让人感叹到,原来大家都是在收看同样的电视节目中长大成人的呀。(中略)所以,我凭着直觉就看出,吉本芭娜娜的话语里掺入了漫画的因素。就像是‘嗯,嗯,我懂,我懂’那种感觉一样。对于象我,还有(比我更年轻的)吉本芭娜娜这一代人而言,这是理所当然的事情,同时也是极其‘普通’的事情。”①换言之,漫画和电视已经事先为吉本芭娜娜等人的新型文学建立了一个接纳它的平台,造就了一个拥有相同感性的庞大读者群。怪不得有人把吉本芭娜娜的作品誉为“漫画世代的文学”,其中无疑包含着两层意义:即吉本芭娜娜的文学乃是唯有接受过漫画洗礼的人才可能创作出来的文学,同时也意味着,它的主要读者对象乃是同样在漫画中磨练了敏锐感性和阅读模式的一代人。

①松本孝幸《吉本ばなな論》JICC出版局P82。

始于60年代的经济高速增长带来了日本家庭制度的解体。随着人口的集中化、团地的出现,传统的家庭被代之以所谓的“核家族”。核家族破坏了日本传统的家庭观念,使过往那种大家族的温暖丧失殆尽。作为对这一现象的反动,进入80年代以后,电视剧就像是要复兴那种大家庭的温暖一样,总是喜欢描写那种三世同堂的大家庭。在连续电视剧的每一集中,都必定会有某个家庭成员出现某种状况,引发整个家庭陷入一片混乱,但最后无不依靠全体家庭成员的爱情和善意得到了完美的解决。在这种家庭剧中,总是有一个顽固而任性的父亲和一个忙碌在厨房与客厅间,一声不响地守护着整个家庭的母亲。电视剧之所以乐此不疲地表现这样的场面,是因为它在日常生活中已经变成了消失殆尽的风景。在现实中,与大家族的母亲不同,核家族的母亲与其在厨房和客厅间辛勤操劳,毋宁说更愿意在外面拼命工作,谋求人生的多样性和丰富性。

另一方面,与母亲在家庭中的缺席形成联动效应的是父亲固有形象的崩溃。父亲逐渐失去了过往那种统领整个家庭的权威。而孩子们随着长大成人,渐渐看清了家庭的实际状况,不再对家庭抱有太多的奢望了。《东京爱情故事》、《一百零一次求婚》和《悠长假期》等连续电视剧中的主人公,无疑都是一些从丧失了稳固的父爱和母爱的家庭中逃离出来的孩子。当孩子还小的时候,家庭成员尚能心心相系,维持“家庭”这种形式。但随着孩子的长大,家庭成员便开始追逐各自的梦想,从而使家庭变成了一种脆弱而稀薄的存在。于是,孩子们不再从摇摇欲坠的家庭中寻求爱情,而是从朋友和恋人那儿寻求爱情了。以至于连续电视剧成了离家独居而又喜欢恋爱的主人公们制造种种人生奇遇的戏剧。他们住在豪华舒适的房间里,有着令人羡慕的职业,要么是帅哥,要么是靓女。但在他们令人羡慕的外表下,却隐约浮现出家庭不在的寂寞现实。

对于现代的年轻人而言,温暖美好的家庭已经不啻一种幻想。与此同时,他们又渴望着置身于爱和被爱的环境里。——不用说,山田咏美和吉本芭娜娜的文学正是攫住了这样一些年轻人的心灵。家庭的崩溃造就了一代渴望寻求到与家庭等值的人际关系,喜欢恋爱这种激烈感情的年轻人。吉本芭娜娜向人们展示的是,只要用善良的心灵来彼此相待,只要能够惬意地生活在一起,那么,即便是没有血缘关系的人,也能组合成一个家庭。而另一方面,山田咏美则向人们揭示的是,要想获得纯粹而甘美的爱情,是需要付出代价的。正如我们在上编《少女漫画中的恋爱观》一章中所讨论过的那样,现代的年轻人尽管喜欢恋爱,但同时又学会了规避爱情的风险,因此,不可能再像爱神一样去爱异性了。他们害怕受伤,害怕恋爱的风险。也惟其如此,才更加渴望有人向他们展示那种真正的爱情,展示那种相爱的炽烈瞬间。毋庸赘言,少女漫画就满足了他们的这种要求,演示了从“喜欢”升华到“爱”这种最高情感的重大瞬间。而山田咏美则借助小说,通过描绘男女主人公肉体与肉体相碰撞的形式,高度凝炼地向人们展现了同样的瞬间。她那种始于性爱最终却走向灵魂交融的恋爱观给读者带来了莫大的冲击。另一方面,吉本芭娜娜却以更加舒缓空灵的文笔准确地表现了“此刻”这一瞬间的心理动态,细致入微地描绘了那些从善良待人的自己身上感受到幸福的主人公们的心象,从而俘虏了不得不在家庭崩溃的精神风景中生存着的现代年轻人的孤寂心灵。

山田咏美不仅提供了恋爱的处方,还以自己的体验为基础,对令人窒息的学校所带来的“欺负弱者”等现实问题,提供了她自己的处方。其实从某种意义上说,学校里的“欺负弱者”现象,也是家庭崩溃的一个副产物。山田咏美所提供的处方非但毫不艰深,相反非常简明易懂:那就是要忠实于自己的感性,不要被别人的价值观所左右;恋爱不是到了某个年龄以后才被允许的东西,而应该是感情的自然表现。对于那些在呆板的校园生活中几近窒息的中学生和高中生来说,山田咏美的校园小说无疑具有着《圣经》般的意义。这种关于恋爱和校园生活的主题实际上也是少女漫画所反复直面的主题。因此,以在漫画中成长起来的年轻人为主体,读者们不能不被山田咏美和吉本芭娜娜那种生动刻画了主人公心理的作品所深深地吸引。

山田咏美和吉本芭娜娜的文体秘密

松本孝幸在谈到吉本芭娜娜的作品时,曾说道:

“我原本对文学什么的,根本就没有兴趣。在孩提时代,也不记得受到过什么‘文学’的影响。如果谈及所受的影响,倒应该提到‘漫画’、‘动画片’、‘电影’、‘歌谣’、‘电视’。吉本芭娜娜的小说对于我来说,乃是一种可以用与漫画、歌谣、动画片同样的感觉来阅读的语言。即使不强迫自己采取所谓‘阅读’的态势,也能够轻松地融入到作品中去。(中略)在我的记忆中,最初人们对吉本芭娜娜所表现出的‘疑惑’和‘批评’,大都集中在文体‘受到了漫画影响’这一点上。但对于在‘普通’情况下成长起来的一般读者(我)而言,这种作家的出现乃是理所当然的。甚至毋宁说,迄今为止居然没有出现倒是颇为奇怪的。”①

①松本孝幸《吉本ばなな論》JICC出版局P8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