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恋爱瞬间的憧憬
在经历了所谓的泡沫经济时代之后,与复数的异性保持性的关系,已经不再是像艺能界人士那种特殊世界的人们才独有的体验了。离婚、外遇、三角关系、萍水相逢的恋爱等等,也开始频频发生在普通人身上了。而介绍的婚姻也在急速减少,更多的人都采取了自由恋爱的方式走向婚姻的殿堂。也正因为如此,一些新的问题也随之发生了。
的确,和过去相比,与异性邂逅认识的机会大量增加,更容易萌生一种有可能进入到性爱关系的恋爱。但是,倘如和任何人都可以邂逅相识,并进行恋爱的话,那么,就会产生如下的疑问:为什么恋爱的对象是“这个人”,而不是其他人呢?彼此的交往会不会只是一种偶然呢?如果自己是在另一个地方生活,进入的是另一个学校或者另一个公司,那么,自己喜欢上的或许就不是眼前的他,而是另一个人了吧?既然如此,那么,恋爱表现只停留于相遇、告白、初吻,就未免显得过于单薄了。无疑漫画应该表现更多的东西,应该追究为什么会喜欢上这个人,为什么必须是他而不是其他人的理由所在。换言之,就是要刻画认定此人乃是自己的真爱这一心理过程,就是要准确而精微地描绘出那种确认自己爱着对方的“瞬间”,向读者们栩栩如生地展示出一幅身临其境的热恋场景。
在《幻想的普通少女》第三卷中,当纱由理在床上和曜儿做爱之后,两个人之间有过这样一段对话:“不过,完了之后,你可要这样哟!”“?”你抱着我的头,我会觉得很舒坦!”“所谓的安稳,就是这种感觉吧。”依靠这些细节,纱由理再次确认了自己爱情的真实性。男主人公曜儿不过是一个在夜总会打工的男孩子,对于泡沫经济时期那些追求三高(个子高、学历高、收入高)的女性来说,也许是不屑一顾的存在,但纱由理却发现,所谓的幸福其实与“三高”风马牛不相及。她从曜儿身上感受到了真正的爱情,并在与曜儿相处的过程中不断捕捉到爱的瞬间。
白石爱的《处女舞曲》(1983~1985年)就精微地描写了在尝试性爱的过程中女主人公所感到的惶惑与迎来的成长。下面是谈到性爱时主人公与朋友之间的一段对话:
主人公:我呀,经常是为了确认自己的心情才去做的。我总是抱着这种希望,心想,要是这就是真实的爱,就好啦。可事实上,却经常得出否定的答案……
朋友:我也是。就算和现在的他吧,尽管也不是不爱,但也常常会想,要是这就是真实的爱就好啦……是为了变成更真实的爱才去做的。
在她们那种乍一看有些随便的性爱观念中有着一种独特的伦理性。尽管这种伦理性与以前那种只能和一生唯一的真爱达成性爱的价值观相去甚远,但试图通过性爱来证实爱情的存在,捕捉到真爱的瞬间,或许是这一时期少女漫画在性爱观上的普遍价值取向吧。
纺木泽的《暖路》(1987~1988年)也是一部准确地把握住了女主人公对男主人公由“牵挂”发展到“喜欢”的那一瞬间的作品。女主人公和希是一个中学三年级的学生,两岁丧父后一直与母亲俩相依为命。但三十几岁的母亲却一直与其他男人保持着不伦的关系。出于对母亲的反叛和缺乏母爱的焦虑,她在与暴走族首领春山相遇后喜欢上了对方。而这部漫画在表现她爱上春山的那一瞬间时,显示了高度的准确性和巧妙性。
另一方面,经常把都市女性作为主人公的樱泽惠理佳也在《制造幸福》(1992年)、《恋爱规则》(1993年)、《LOVEVIEBES》(1997年)中,以细腻而美好的笔触描绘了“喜欢”这样一种情感。其中那些可爱而漂亮的女主人公总是因为爱情而心旌摇曳。比如,《恋爱规则》就是因为细微地把握住了女主人公喜欢上一个所谓“坏男人”的恋爱瞬间,而在年轻女性中聚集了人气的。
在描写爱着的瞬间这一点上,冈崎京子表现出了另一种敏锐的感受性。其作品中大量的情色描写,使她与具有相同倾向的樱泽惠理佳、内田春菊、原律子等一起被称之为“女孩子中的H(即变态、情色之意)漫画家”。她把此前少女漫画作为禁忌的性爱描写大量而明确地引入作品中。尽管此前的少女漫画把性欲的解决和性爱的达成视为恋爱的终点,但她却刻画了现代人在完成性爱之后,烦恼和不安依旧不能消退的现实。在她的《喜欢?喜欢?真的喜欢?》(1995年)中,与其说是描绘了爱着的瞬间,不如说是描写了男女之间的爱情无法得到确认的悲哀。当女人问“喜欢?喜欢?真的喜欢?”时,男人回到道:“嗯,喜欢,喜欢,真的喜欢。”女人进而问道:“比什么都喜欢吗?”“嗯,比什么都喜欢。”男人回答道。“胜过世界上的一切吗?”女人又问道。“嗯,胜过世界上的一切。”男人回答道。“喜欢我吗?”女人问道。“嗯,喜欢你。”男人回答道。像这样一种鹦鹉学舌般的对话一直持续着,绵延无尽。尽管我们说过,这一时期漫画的爱情表现大都着力描绘的是爱着的瞬间,但在冈崎京子的世界里却是以一种悖论的形式出现的。针对女人连篇累牍的疑问,男人那种鹦鹉学舌的回答显然是无法向女人证实爱情的。以至于在性交之后,回荡在女孩子心中的台词是“啊,真是无聊,真是徒劳。”正如女作家樱井亚美在《冈崎京子、少女的解体》中所评价的那样:
“(冈崎京子漫画的)出发点尽管还是少女,但在到达的地方却已经不再是少女了。在遭遇现实的不毛和愚蠢之后,少女变成了少女以外的其他人。这便是冈崎京子作品中共同的主题……她绝不向我们展示那些不可能有的梦境。”①不用说,冈崎京子是用试图描写爱着的瞬间却又无从描写的方式来向读者昭示出现代爱情的窘境的,从而反映了现代人对恋爱难以抱有真切的现实感和对性爱难以抱有幻想的普遍感觉。
①『いとしさの王国へ』MARBLEBOOKS2003年P87。
现在进入了一个可以和任何人恋爱,也可以在任何地方恋爱的时代。但对于已经不再能够像先前那些少女漫画的主人公一般不顾一切地去爱对方,并不得不考量恋爱风险的女孩子来说,更是格外渴望着能够看到将那种不安一扫而光的热烈爱情的瞬间。毋庸置疑,漫画——特别是少女漫画——就是为了顺应读者的这种现状才对热烈爱情的瞬间进行大书而特书的。
正是在这种意义上,小说家山田咏美的处女作《床上的眼睛》有着重大的意义。在现代社会的家庭关系和男女关系濒于或者说已经解体的情况下,山田咏美试图通过性爱这种人与人之间弥足珍贵的交流方式,来重建业已解体的男女关系,并进而扩展为广义的人际关系。她所发表的一系列小说也向读者们栩栩如生地展示了那种轰轰烈烈的恋爱瞬间。其中的女主人公和受到歧视的黑人青年刻骨铭心地相爱,依靠在床上相互接纳对方的身体来确认彼此的爱情。山田咏美用逼真的力量,以明确的方式提出了“纯粹的恋爱”这样一个命题。
但随着泡沫经济的崩溃,却进入了一个连这样一种恋爱也不被允许的时代。
恋爱的日常化和爱情的游戏化
从1980年代后半期开始的泡沫经济时代,在1992年开始崩溃了。泡沫经济时期价值飙升的年轻性主角,在泡沫经济崩溃后,开始从被叫做“女孩”的女大学生转向了作为高中生的“小女孩”。“女孩”业已不再是未开垦的性了,人们关注的重心移向了“小女孩”这一尚未发掘的“性商品”。我们知道,在泡沫经济时代,被视为知识女性精英的女大学生曾被作为性的对象,甚至化作了商品,从而使以“女孩”为中心的性表现得以快速的蔓延和扩大。但性表现的扩大却招致了性表现与恋爱表现之间的密切关系丧失殆尽的后果。性表现已经失去了作为一种恋爱表现的意义。性沦落为单纯的性,不再与恋爱息息相关,以至于把性作为恋爱达成的结果来加以定位的看法甚至给人一种不无夸张的印象了。尽管一小部分属于恋爱体质的女孩依旧坚持主张不顾一切的爱情,但大多数女孩都开始一边估量恋爱的风险,一边对人生进行所谓的明智选择了。
另一方面,女孩子们不能不感叹道:“现在不是没有那种值得我不顾一切地去恋爱的对象吗?”更何况她们对异性的目光也越来越挑剔。因为与异性邂逅的场所已不再局限于同一所学校这样一个狭小的空间了,只要稍微主动一些,与异性的相识随处都可以发生。当然,既有能够变得积极主动的人,也有只会守株待兔的人。但毋庸置疑,只要对异性稍微主动一点,邂逅与约会就可以迅速地展开。比如迪吧、游戏中心、酒吧、夜总会、卡拉OK厅等等,有时候甚至只要在便利店或是车站前,抑或繁华地带的街道上,向对方搭个讪,就可能带来一次艳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