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上海。涛的家中。
四面徒壁,靠窗边只有一张床。我和涛都坐在上面。
没有粉饰的裸墙上坑坑点点,涛将他的皮袋子倒空。所有的宝贝散在床上。
他边倒边说,我师傅送我的,捉鬼专用。一开始我不相信它们只能捉鬼,那天我对着心术不正的人试着用了下,原来真的什么用也没有。
他倒完时,拿着一柄短剑,剑光明如冷月,看上去多锋利异常。
他转身,对着我的胸口,刺下。
他剑穿透我的心,我却没有任何感觉。他将剑从左边划出,他说,你看,他对人一点用也没有。我法术初成不久,遇到逞凶的恶霸,本想伸张正义,却最后因为此剑救人不及。那天,虽然因为此剑的不寻常吓走那些人,但失败留给我教训:法术可以杀鬼,却奈何不了心怀鬼态的人。
他说完又拿起一把扇子,继续说,这扇子里关着很多鬼,恶鬼,贪鬼,还有太多复仇的鬼,以前不明伤痛,便以为就算不为善,也不能作恶,她走的时候,我才知道,原来,恨在心中可以那般醇香,让人忘记其它的一切味道。这样看来,贞子,摄魄,还有以前的这些鬼的事情上,我的所作所为确是大错特错了。
涛自顾自说着,拿着那些他师傅送他的宝贝。
后来,他将那串碎裂的念珠放在手上,出神地看了许久,才放下。他放下时说,师傅呀,你瞒的徒弟好苦。
那些宝贝全落在床上。涛数落最后一件,再也没看一眼。
我们一起坐在床上。
涛说,无量山怎么去呀,阿难。
我说,怎么连你也叫我阿难。
涛说,你玩雪的时候,梦生对我说了许多话。
那时梦生给我讲着故事,涛的眼光,我却在玩着白雪。那便是梦生的界么?不同的眼睛,在其中,便看到不同的世界。
我说,他说了什么?
涛说,他说佛主千万法相,无量山没有上下,神王都是墙上风草,不是草的都死了,像那四只猴子。阿难睡的太久,先醒来的依然无知。
他最后说,佛主便是我的师傅,你是睡着的阿难。
我说,你信他?
涛说,为什么不呢。
我有些想重新去看看那朵花。
我说,你知道怎么去无量山?
涛说,鬼王们都在你心里,你想,便可以去。
我说,可是不知道怎么想。
涛说,间或可以在风声里瞬移,你就可以。
我说,明白了,可是我心里面没有无量山的样子,不知道它的门在哪?
涛说,你最想去哪?
我站起来,转身,看向窗外的星光。北斗七星的光芒闪现,我对涛说,我想看看宿二,我一直觉得,那里有一双眼睛,他一直也在看着我。
涛转身,说,宿二呀,那便是无量之山么?
我说,不知道。
话落,星失。
风声起。
呼吸间,世间成冰源。万里无际,满眼雪白。
影视剧里面金光万丈的佛国,无量山之上,有神佛们的灿烂宝座。而眼前,只有刺骨的寒冷和耸入天空的冰棱,在空之上,是不可捉摸深不见底的黑暗。
晕着微白的光的雪,还有折射着雪光的冰,将这个世界点亮。
脚下是淡淡的亮,头顶深是邃的黑。
佛主的无量山界,从来不在想像和意识之中。
没有温暖,只有严寒。
涛说,世人的想像终究是向往美好的那面。原来师傅的界里没有温情。
上下之间,黑白之中,除了冰棱,看不到人影,看不到花木,全无生机。
涛说,可是,穷袭在哪里?
有些画面就那么画在了脑海里,一如前知。
那个画面里,蓝色的咖蓝缩在冰棱之下,像一条驯服的狗。
巨大的冰棱像那块小天地里的王座,晶莹的通灵剔透,里面的女子闭着双眼,长长的睫毛封冻在冰间,玉面朱唇,窈窕身姿,风波青丝缕缕飘然,素玉的右手托着一只白玉的瓶,里面的竹枝鲜活如生。
她冰封在那里,不知道多少岁月,也不知道可曾寂寞。
“妙善!”
涛说,谁?
回神之间,是谁的记忆,复生在我的脑海。让人失言。
我说,穷袭在那里,冰棱下。我们去。
从风声间过,单调的二色间,泛出的却是不在此间的金黄。
那是佛的颜色,是佛的脸。
那些脸微笑着看着我。像是见到分别许久的老友。
可是,我却怎么也分不清他们是谁。
流光的风声,结束!涛落在那冰棱之下的时候,衣衫已经烬灰,他成了一个火人,熊熊火光,对着那一只巨大的身影。
是那辗转千年的情怨吧,让人出离愤怒的极限,再无任何言语,只剩下拳头下的死生与毁灭。
涛才一落地,便化作一个火球,向那个蓝色的巨影心口冲去。
穷袭从冰层上醒来,看着涛向他撞去,没有挡,只有轻轻一声笑,咦?
就在那火球要洞穿穷袭巨影,燃烧它的咖蓝时,那要根针横在那里。
金光耀眼,细针成棒,细棒成山,涛撞在了那根棒子上。漫天火光飞溅。
穷袭后退,握住棒子的手淡了,再深。
似乎发现了好玩的事情,穷袭哈哈大笑起来,对着涛嗤嗤乱叫,乱跳乱蹦。
火焰落在冰雪之上,化融一地冰水,像极了思恋的泪。
可是,却已经不再知晓那是谁的泪,又思恋着谁。
穷袭手里的棒子舞成了圆,在那个巨大的乱跳着嗤笑不停的蓝色身影前,一面金轮如日。
记忆的海里到底有什么,我也不知道。只是那一段一段断续的曾经,似乎试图引领我,看到渐成完画的过往。
那面金轮背后,很多年前,是那只不可一世的猴子。
他曾睥睨天下,逍遥万法之外。
只是最后,他成了马前的卒子。再后来,再也没见到他飞腾四海,飘摇虹间的潇洒身影。
是你吗?猴子?
涛落在地上,火焰成卐,八卐舞龙,击向穷袭。
火光与金光织在一起,跌落的全是火光。
在那八卐之后,涛的双掌在穷袭招架火卐之时,落在棒子上。穷袭向后飞退。
火光夺天,紧随。涛的掌不断落在棍子上,被步步逼退的穷袭一声怪吼,终于愤怒。
而涛,也飞向那黑暗的天空。
不知道那棍子何时消失,又从何而出。
只能看到那棍子穿透了涛的身体,穷袭举着棍子,鲜红的血便从那金色里淌出,滴落进白雪里,开出艳红的梅。
蓝色的身影哈哈大笑,他说,太笨太笨了,不好玩。不知道无量之中,无上下么?还敢飞那么高。
黑色的冥波涌出,却听到涛的嘶吼:她的爱,我只愿一个人守候。
那是涛的拒绝,那理由不是理由,显得那般骄傲与壮烈。
穷袭挥挥棒子,那个火人被甩出老远。
但,擦着冰雪,却没有冷却那一颗火热的心。
涛慢慢站起来,他的胸口,有一个窟窿,慢慢的,那个窟窿里也燃烧起火焰,淡蓝色的火焰,明亮异彩。涛胸口的血,在那些蓝焰之中,燃成金色的卐,那是涛的血引,他最强大的法术。
八个金色的卐悬在涛的面前,吟吟佛语。
嗤笑的穷袭停下来,看着那些佛光,若思。
第九个卐字,引出时,涛一口重血,吐出,那个卐字消散了。涛没能支撑起它。就算是涛的心血也没能。
不知道想了何事,不知道有没有想到结果,穷袭摇摇头,开始奔跑起来,挥着那根极速长大的棒子。
八个卐字和棒子缠在一起。有两个卐字穿过棒子的防御,却也失了劲道。像两片风中的叶子,落在了巨大的身影胸口。泛着点点金光,没入莹蓝之中。
涛的心血为引的九字诀,显然伤到穷袭,而且不轻。
他的棒子飞出,将涛扫向很远的地方。
而他自己,挣扎着趴在了地上。双手抱头,痛苦呼嚎。他叫喊着,啊,孙悟空,……不是……
在我准备飞去找涛时,黑色一线的远方,红点急速而至。
那时,涛已然燃灯之末。
他胸口淌着的血已经止不住了。连他的七窍也开始渗着血。
他是那么凄惨地站在好里,又是那么悲壮。
在那个蓝色的在雪地上挣扎的身影前,一个卐,一口血,八个卐字,重新吟起佛语,涛于八字之后,面如死灰,再无血色。
火光之中的涛,慢慢地闭上了眼睛,失去呼吸。他心口的窟窿里,那颗心,失去了最后的动力。那个火人,像折败在狂风里的火龙花,那么安静地,失去了所有的生机。
而他面前的身影,苦苦挣扎中,亲手撕裂了自己。那双手越来越大,它们撕扯着身体上的咖蓝,再抛向空间里。那些蓝色消散,冥生,波动。蓝色落在冥里,它们安静,却依然茫然,从冥里感觉到的,是那些咖蓝的漂泊无依,有些伤感,好像,它们忘记了自己。
哈哈,哈哈哈
那是何等狂放的豪笑。仿佛要震碎眼前的时空。
蓝色的影子,支离破碎时,重新飘了起来。剩下的双臂头颅那样狂放不羁。不断变大的手臂伸向黑白天地交汇之地。回来时,那根棒子安静地躺在它巨大的手心里。
那只手成了此间的天,淡蓝之上,是一根金色的小棒子。
他对着死去的涛说,炎虽土瓦,却生了石头一样的儿子。
他将棒子投下,棒子插在冰雪之中,扯裂了冰川
他的双臂都极速变大。
他对涛说,来吧,炎极。我记得,那时,你还那样年轻,在幽涧里,却敢一个人面对神王们,去保护一只可爱的小鸟。多少年了,我走出困界,虽然那小鸟因我而死,但,我可不喜欢说对不起。是男子汉就得靠自己的手来维护自己的骄傲,来保护自己心爱的东西。卐字九诀,至少,在离开前,让他明白,你也可以。
已经失去所有生机的涛,不知为何,一直维持着那八个卐字。
穷袭的话,点燃了热血汉子的仅有的唯一。
涛的灵,在离开他的身体前,对我说:
阿难,苦苦寻觅的人走了,我将追随而去。
人死了成鬼,只是不知道鬼死了,还有没有下一世。
如果有,我还想和你做兄弟。
这世界背后的一切,我看不到了,希望,你能看到。
要自由的活,可要记得,不要忘记!
涛的灵白如尘雪,灵离开他时,炎火烬去。他的身体消散成雪上的红光,莹莹点点,有温暖的情。
原来,佛主的界并不能阻挡天地的规。
涛的灵上,咖蓝凝聚。越来越浓。
生而执念,死而执著,恋恋不忘者,成鬼。
其实,他们,还是人。至少涛是,至少美琛是,至少那吾,至少间或是,因为,他们人死了,活着的,却还有那颗不灭之心。
蓝烟凝珠,缩成晶结。在那八个金红色吟吟佛语的卐字诀中央,一字蓝诀如静岳,低语吟佛,佛语曰:往生来复,遇师得果,既有所隐,怨终可终,天下万路,吾心安处,吾爱往处,吾向往处。
语毕,九诀卐字如虹,那是刹那的时间,也是别离者的永久。
穷袭挡住了前八道。
第九诀蓝卐,以涛灵成,落在穷袭的残体上。
光烟成雾,缠绵交织。
穷袭的残躯像朽木崩飞。
在离开之前,他突然看了看冰封之中的妙善,又看了看我,最终,蓝烟消散前,他仅剩的左臂拾起了插在地上的棒子。
他低语,石头呀,好不容易想起来,却再没有去机会触碰那些规则了,有些遗憾呢
蓝字诀止,停在半空中,穷袭的头颅前,很久。他们相互凝望着彼此。却最终无言。
蓝字诀崩析,涛,永远离开。
极大的伤感触及鼻息,有泪从眼前滑落。
原来,这就是伤心。
穷袭望着消散的涛,没有胜利的开心,涛在最后停止报仇,只有涛自己明白那些随他而去的原因。
穷袭惨笑,他说,这就是规则么?我便不要遵循!
那时候,他是那般凄惨,头颅之下,只剩下一条左臂。蓝散如烟,我知道,他也将消散了。
他低下头,对着那棒子说,虽然你是老大,但,我终究不是你。多么希望,我们四个,真得已经越过那片天
那是惜别,又是留恋,还是追忆与惘然
穷袭的手向上,托着那根棍子
他说,石头,你比我们三强,却走不出,我也做了鬼,但也依然还是想试试的。
那只手臂越来越长,那根金色的棒子在那淡蓝之上,触及黑暗
鬼的痛苦,又痛在什么地方?
那手臂越送越高,那头颅越来越淡,越来越低。
棒子成了天空上,一望无际黑暗之中的一丝金光。
穷袭的头颅渐渐融入手臂。
没有声音,却看到,天破了。
那黑暗如镜破碎破落,万丈光芒从破镜中投来,照亮了这片天地,温暖了这个冰冷的世界。
棒子没入那些光芒里。
最后的头颅消散前,穷袭狂吼
“哈哈,老子不是石头,老子是通臂……哈哈……”
那嘶吼里,有苦寻后终得的开心,也有不甘的怅然。
是谁,求索千百年,在最后,再也不是他人的替代品,而是终于重新看见了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