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唐·吉诃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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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桑丘被差回家乡送信

唐·吉诃德告别了牧羊人,骑上罗西南多,让桑丘紧随其后。桑丘极不乐意,但只好随行。桑丘心里痒痒地想跟主人聊一聊,又害怕自己违背命令,一心只希望主人先开口,可是他主人却沉默无语。他再也忍耐不住了,说道:“唐·吉诃德先生,请您为我祝福,打发我回家吧。我想就此回去和老婆孩子们在一起,我至少可以随心所欲地说说话。您要我跟着您在这荒无人烟的地方日夜兼程的奔走,想跟您说说话也不行,这不是简直活埋了我吗?如果现在还像伊索的时代那样,造化能让牲口讲话就太好了,我可以跟我的驴子说说话。即使倒了霉,心里也好受些。现在这样东奔西跑,一辈子找稀奇事,碰到的不过是挨踢呀,给兜在毯子里抛掷呀,石子砸呀,拳头揍呀等等。另外,还得像哑巴似的封上嘴巴,心里有话也不敢说,这苦事实在让人忍受不了。”

唐·吉诃德回答道:“桑丘,我明白你的意思。你忍受不住了,要求我解除对你舌头的禁令。现在就算是禁令解除了,你想说什么就说吧。不过有一个条件,这禁令只限于咱们在这座山里来往的时候解除。”

桑丘说:“好,我现在就开始说话吧。以后的事上帝才知道,眼下我就好好使用这项特权。听我说,您为什么拼命地护着那个叫玛达西玛的王后呢?那个艾利沙巴是不是她的情人和您又有什么关系呢?您也没有办法判断这件事,如果您不理会它,我相信那疯子会把故事讲下去,咱们也不会被石头砸,被脚踩,再加上那七八个反手巴掌了。”

唐·吉诃德说:“桑丘,说句实话,如果你像我一样,知道那位玛达西玛王后多么循规蹈矩,多么高雅,你一定会说我非常有修养。听他说出这样亵渎的话,竟然没有把他的嘴巴打歪。无论嘴里说,还是心上想,一位王后跟外科医生有私情,这都是莫大的亵渎。那段故事的真实情况是这样的,那疯子讲的艾利沙巴师傅是个头脑精明、很有见识的人,他是王后的老师和医生。可是,说王后是他的情妇,太荒谬透顶了,是应该严加惩处的。你该知道,这是卡德尼奥在神志昏迷的时候说的话,可见他是胡说八道。”

桑丘说:“我也是这个意思呀,何必把疯子的话当真呢?您为那个倒霉的王后说话,幸亏您运气好,石头打在了您胸口上。不然的话,石头打在您脑袋上,咱们就有罪受了。既然卡德尼奥是个疯子,就由他去吧。”

“不管那人是疯子还是头脑健全,只要他诽谤女人的名誉,游侠骑士就有责任反对他,为妇女们辩护,无论是什么女人。何况是像玛达西玛这样尊贵的王后,更是理所当然要为她辩护的。她这位王后品性善良,不仅相貌美丽绝伦,而且言行从不失检点。另外,她还饱经忧患。幸好有艾利沙巴师傅陪着他,替她出主意,对她很有帮助,也减轻了她的痛苦,使她能小心而且平静地生活下去。根据这些情况,那些不知内情或者别有用心的家伙,就说王后是艾利沙巴的情妇,这简直是胡扯。我再说一遍,凡是谁那样想或那样说,就是一百个、二百个撒谎。”

“我既不这么说,也不这么想。”桑丘说:“谁干了什么事,就让他和面包一起咽下去,上帝自然会知道他们有没有私通。我刚从自己的葡萄园里出来,任何事都不知道,我不喜欢打听别人的事。谁买了东西又不认账,钱包里面看得清。再说,我既不赔本,也无利可赢,光着身子生下来,现在也是光着身子。就算他们是一对情人,与我也没关系。实际上连挂肉的钉子也没有,许多人还以为挂着咸肉呢。不过,谁能在荒郊野地装上大门呢?再说,还有人说上帝的闲话呢。”

“上帝呀,”唐·吉诃德说,“桑丘,你刚才说了一大串废话,都是什么呀?你讲的这一大堆谚语跟我们的事到底有什么联系呢?桑丘,你以后还是闭上嘴吧,不要去管与你不相干的事,只管赶你的路就行了。你要充分利用自己的智力,弄清楚这样的道理:无论过去、现在还是将来,我做的事都合情合理,也与骑士道的规矩完全一致。关于这方面的规矩,世界上任何骑士都没有我熟悉。”

“先生,”桑丘说:“我们整天在这个连路都没有的山林里东奔西跑地找个疯子,找到他又如何呢?他会将您的脑壳和我的肋骨都统统砸烂,也不会继续讲他没有讲完的故事。难道是骑士道的好规矩要求咱们这么做吗?”

“桑丘,我再说一次,你别啰嗦了。”唐·吉诃德说,“听我说,我来到这里,不仅是为了找到那个疯子,更重要的是想在这儿干一件让自己名垂青史的大事。若能成功,我就会成为一个非常完美的杰出的游侠骑士了。”

“干这件大事是不是很危险?”桑丘·潘沙问道。

“不危险。”狼狈相骑士答道,“根据我们掷骰子的点数来看,我们已赶走晦气,交上好运了。但是,要办好这件事,还得仰仗你的帮忙。”

“要靠我帮忙?”桑丘问道。

“是啊。”唐·吉诃德回答说,“因为我想派你到一个地方去,如果你能早早回来,我就会早点结束苦行,我的荣耀生涯马上也就开始了。我要模仿阿马蒂斯,在这里扮做一个愚蠢、绝望和疯狂的人。同时,我还要仿效勇敢的唐·罗兰,他在泉边发现了一些迹象,得知了美人安杰丽嘉与梅多罗干的丑事,难过得都疯了。他做了很多值得载入史册的大事,拔出大树、搅浑清泉、杀死敌人、破坏畜群、焚烧茅草屋、推倒房屋、拖走母马,还有其他不计其数的狂暴之事。我并不想逐一仿效他所做、所说、所想的全部疯狂之举,只想大体上去模仿我认为是最关键的东西。实际上,只要模仿阿马蒂斯已经让我心满意足了,他只是伤感地哭泣,并没有进行疯狂的破坏,却和其他做了很多破坏之事的人一样获得了名声。”

桑丘说:“我觉得,这类骑士去办傻事、苦修行,是受了刺激或者另有原因。可您为什么要变成疯子呢?您受到哪位小姐的鄙夷了?您又发现了什么蛛丝马迹,让您觉得托波索的杜尔西内亚小姐同摩尔人或基督徒做了什么对不起您的事?”

“问题的关键就在这里,”唐·吉诃德说,“也是我这样做的原因所在。一个游侠骑士就是要无缘无故地发疯,如果是确有缘故地变疯就没意思了。我的那位小姐如果知道我为她而疯,会怎么样呢?况且,我有很充足的理由,我离开托波索的杜尔西内亚小姐已经有很长时间了。你不是听那个叫安布罗西奥的牧人说过吗?没有和情人在一起,他就疾病缠身,放心不下。所以,桑丘,你不必白费口舌劝阻我进行这举世少有的幸福的模仿了。我是疯子,一直疯到你把我的信交给杜尔西内亚小姐,并且等你把她的回信带回来时为止。如果她对我依然忠贞不渝,我就会结束疯癫和修行。不然,我就真疯了。即使疯了,我也毫不后悔。你带来回信时,如果我没有疯,就会为你给我带来的佳音而高兴,也就结束了这场折磨。如果我疯了,也不会为你带来的坏消息而痛苦不堪。不过,桑丘,你告诉我,曼布利诺头盔你还收藏着吧?我看到你把它捡起来了。那个忘恩负义的家伙想摔碎它,可是摔不碎。在这件事上,足见你的细心。”

桑丘回答说:“我的上帝呀,狼狈相骑士先生,我实在忍受不了您说的一些东西。听到这些话,我就想起您跟我讲的所有关于骑士的事情。什么征服王国或帝国,什么依照游侠骑士的规矩赏赐岛屿或其他恩赐,全都是空话骗人,都是胡说。您把理发师的铜盆说成是曼布利诺头盔,并且拼命坚持,如果有人知道了这些会怎样想呢?一定得说您这人的脑子有问题。铜盆就放在口袋里,全砸瘪了,如果上帝保佑,能让我和老婆孩子团聚,我就把它带回去修补好,用来刮胡子。”

“桑丘,你看,”唐·吉诃德说,“我也像你以前发誓一样来发誓。无论过去还是现在,你都是世界上最蠢笨的侍从。跟了我这么长时间,你难道没有发现游侠骑士的所有事情都像是幻梦、蠢事、抽疯一样都不顺利吗?实际上不是这样,只是由于我们周围有一群魔法师,改变了我们所有的东西,然后根据他们的意图,帮助我们或者给我们捣乱,再随心所欲地把一切变来变去。所以,你认为那个东西是理发师的铜盆,我看起来却是曼布利诺头盔,在别人看来又是别的东西。那是魔法师特意照顾我,让大家都觉得是铜盆,其实是货真价实的曼布利诺头盔。原因就在于,如果大家都知道那是了不起的宝贝,一定会追着我想把它夺走。可如果看到它仅仅是理发师的铜盆,就不会争着去抢它了。那个人想摔碎它,又把它扔在地上,这就是证明。如果那人识货的话,绝对不会扔下它。桑丘,你留着它吧,我现在还用不上它。如果我想模仿罗兰,而不学阿马蒂斯那样苦修苦练,我还得把这身甲胄脱掉,就像出生时那样一丝不挂。”

说着话,他们走到了一座陡峭的高山脚下,山坡上一条小溪萦绕着一块绿色草地蜿蜒流淌,狼狈相骑士选定了这个地方苦修。一见这里的景色,他就像发疯了似的大声喊道:“上帝啊,你让我历经磨难,我只有选择这个地方来哀叹自己命运的不幸。在这里,我要任凭自己的泪水涨满这流淌的小溪,任凭深深的长叹震撼这些参天大树的枝叶,以此来证实并表达这颗破碎的心饱尝的艰辛。啊,居住这荒山野岭的山林神祇,无论你们是谁,请仔细倾听这个不幸的恋人的哀怨吧。他被长久的分离和满腹的狐疑所逼,来到这荒僻之地暗自饮泣,哭诉这个忘恩负义的绝代佳人的铁石心肠。啊,纳皮阿斯、得律阿得斯两位仙人,你们久居深山密林之中,那矫健而好色的萨堤罗斯一厢情愿地追求你们,可你们却不愿意被他扰乱安闲恬静的生活。请你们和我一起哀叹我的不幸吧,至少不要对我的唏嘘感到厌烦。啊,杜尔西内亚·德尔·托波索,我黑暗中的光明,苦难中的救星。但愿你只需向上帝祈祷,就能交上好运。可是我们分离太久,我沦落至此,无比颓丧,还期望你垂怜眷顾,给我这片至诚以应得的回报。啊,与世隔绝的野树林,从今以后,你们将是我寂寞生涯中的唯一伴侣。请你们轻轻摇晃一下树枝,向我做一点表示,说你们并不讨厌与我为伍。啊,还有你,我的侍从,无论顺利还是倒霉,你始终跟从着我,为我排忧解难,我在这里的所作所为,你马上就会看到。请你牢记在心,以便能原原本本地禀报给杜尔西内亚小姐。”

桑丘看他这个样子,就说:“多亏那个家伙,给咱们省去了替我那灰毛儿卸鞍辔的麻烦。说实话,我也少不了会拍打它几下,表扬它几句。不过,如果灰毛儿还在这里呢,我决不让人家把它的鞍辔卸掉。我向来不谈恋爱,也从来不忧伤失望,这种事情也就和它全不沾边,不需要得到自由,所以不用把它的鞍辔卸掉。其实,狼狈相骑士先生,如果您当真要发疯,我当真要走,那么,还是让罗西南多顶灰毛儿的缺,重新给它备上鞍辔吧,我来回也可以节省些时间。我如果一步步地走去送信,不知什么时候走到,更不知什么时候才回来。因为,说得干脆点吧,我腿脚不行。”

唐·吉诃德说:“好吧,桑丘,我觉得你的主意不错,随你怎么办都行。我看,3天以后你就可以出发。这几天里,我要你看看我为她说了些什么,做了些什么,回头你可以原原本本地向她禀报。”

桑丘说:“我已经看到了,没有什么可看的了。”

唐·吉诃德说:“你看见的不算什么,现在我还要撕掉身上的衣服,把盔甲到处乱扔,拿脑袋去撞石头,还有一些别的事,叫你看了大吃一惊。”

桑丘说:“看在上帝的面上,您用脑袋撞石头时要小心谨慎啊,说不准您刚好撞在石头的尖角上,这一撞就完全结束了您这套苦修赎罪的勾当。听我说,反正您这一套是装模作样开玩笑的,如果您觉得撞头必不可少,不撞不行,那么,您把脑袋跟水面撞撞,或者撞撞棉花之类绵软的东西也就够了。这件事情就交给我吧,我会去告诉咱们那位小姐,说您把脑袋撞在比金刚钻还坚硬的石头角上。”

唐·吉诃德回答说:“桑丘,非常感谢你的好意。可是我要和你讲清楚,我干这些事是很认真的,都不是开玩笑。否则,我就违反了骑士道的规矩了。根据那些规矩,我们不准说任何谎话,说了谎就要按叛徒的罪名受到惩处。以这件事冒充那件事就跟说谎别无二致,所以我说撞头,就不能带一星半点的虚假,要着实地使劲撞。咱们倒了霉,把治伤的圣水丢了,你得留下些软布给我裹伤。”

桑丘说:“更倒霉的事是丢了驴,捎带着把软布和这类东西一起都丢了。我请求您别再说起那该死的圣水,只要一听见那话,我不仅是反胃,连灵魂都翻腾起来了。我还请求您一件事,您让我再等3天,看您发疯,您就算那3天已经过去了吧,我也就算亲眼看到您发了疯。有真凭实据了,我会去对咱们小姐讲个天花乱坠的。我急着要回来救您出这座炼狱呢,您赶快写信让我出发吧。”

唐·吉诃德说:“桑丘,你说这是炼狱,应该说是地狱。如果还有比地狱更糟的去处,你就可以说这里比地狱更糟。”

桑丘说:“我听说,一旦进了地狱,就永远被拘留在那里。”

唐·吉诃德说:“我不知道你说的‘拘留’是什么意思。”

桑丘说:“‘拘留’就是说,下了地狱的人就永远不出来了,也出不来了。您在这里的情况就不一样了,如果您被拘留了,即使我双脚套上马刺拼命催着罗西南多快跑也不行。可是现在呢,我只需到托波索去见咱们的杜尔西内亚小姐,向她禀报您正在干的疯疯傻傻的事,反正疯呀傻呀都一样。即使她刚开始比软木树还硬,我也要让她变得比棉花还软。然后我就带着她温情、甜蜜的回信,跟魔法师一样在空中直飞回来,将您从炼狱中拯救出来。您认为是地狱,实际上不是,因为您还有希望出去。我已经说过,进了地狱的人就再没有出来的希望了,我不相信您对这句话有什么异议。”

狼狈相骑士说:“你说的对,但是咱们怎么写这封信呢?”桑丘接着问道:“您答应给我小毛驴的单据也得写吧?”唐·吉诃德说:“全都写,现在没有纸用来写信,咱们可以学古时候的办法,在蜡板或树叶上写,可惜现在要找到这些东西,也像找纸一样困难。不过我倒想起了可以写字的纸,真是太好了,卡德尼奥不是有个记事本子吗?你记着,一到前面村里,就找人誊清在纸上,那里有很多小学教师。如果找不到,随便找哪个教堂的管事员,他们都会替你抄。不过,你千万别去找法院的文书,他们那种公文字体连魔鬼都看不懂。”

桑丘说:“可是怎么签名呢?”

唐·吉诃德说:“阿马蒂斯的信从来不签名。”

桑丘说:“那好,但是单据一定要签名。如果抄写,别人说签名是假的,我就得不到小毛驴了。”

“票据也写在那个记事本上,签上我的名字。我外甥女见了不会刁难,一定照办。至于那封情书,你就署名‘至死对你忠贞不渝的狼狈相骑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