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氏想到这里心里猛然震动,她怎么没想到,如果章栖典死了……死了……这两个字冲入她的脑海散也散不去。
“姨娘,姨娘……”
“姨娘没事,姨娘怎么能看着你们受委屈?姨娘陪你们一起跪着求大小姐原谅。”
几个婆子心里冷哼一声,任他们去了。
三个人“相互扶持”跪了一晚,除了年幼的章栖影不知错在哪里有些小孩子气地不高兴,其他两人想得很多。
东方浮白,初晨的阳光照耀大地,院落里忙活的下人们越来越多,两个值夜的粗壮婆子也换下了岗。
纪氏抱着眼角还有泪痕的女儿,下腹隐隐坠痛,她知道,这孩子恐怕是保不住了,她焦急地看向伴云院,章栖悦怎么还不出来?
章栖悦梳洗结束,穿了一套亮丽的粉橘色襦裙,头上缀着两枚垒金蜻蜓发针,如座前童女,轻灵稚嫩。她从不委屈自己,尤其在打扮上,再蠢的男人也有审美观,包括没权没势的九炎落。
她在众人的拥簇下缓缓走来。
纪氏见状,掩盖眼里的欣喜,把熟睡的女儿放在儿子身边,顿时哭泣着扑上去,“大小姐,大小姐!千错万错都是栖影不对,栖影得罪了你是她罪有应得,请小姐看在栖影服侍了小姐一场的分上,饶恕栖影!奴婢愿做牛做马服侍您!”
楚嬷嬷眼疾手快地让丫头拦住向前扑的纪氏,“放肆!你敢冲撞大小姐!”
“奴婢没有,奴婢不是有意的,大小姐!栖影不懂事,求大小姐网开一面。”说着死命往章栖悦身边凑。
“还不按紧她!”楚嬷嬷护在大小姐身边,“小姐,别怕。”
章栖悦径自往前走,梳洗时楚嬷嬷已向她汇报了昨晚的情况。
的确是母亲的性格,涉及儿女之事,只要怀疑绝不放过,而她,自始至终没学得母亲丁点本事。
章栖悦脚步未停,绕过他们想要离开。
纪氏突然挣脱小丫头,向章栖悦冲去,“大小姐,求您放……”
楚嬷嬷瞬间抓住纪氏的身体向后推去,“还想跑——”
“啊——”纪氏“如愿”摔在地上,但一股意料之外的疼痛席卷全身,让她瞬间捂着肚子蜷缩成团,“疼……疼……”
章栖阳趁机推了章栖悦一下,快速向纪氏冲去!
章栖影被惊醒,见姨娘单薄的衣衫被血染红,吓得哭着跑过去,“姨娘,姨娘!”
章栖悦身形未动。
楚嬷嬷暗道晦气,万一惊到了大小姐……想到这里快速向小姐看去。
章栖悦向后看了一眼,大概知道发生了什么事。这种事她做得也不少,不至于被吓到,只是觉得无趣:自己有孩子自己会不知道?都生了仨了,当自己是能轻易被人害了子嗣的未知少妇,哄谁呢!
“拖出去,连老爷的子嗣都保不住,送到庄子上以儆效尤。”
纪氏闻言险些气昏过去,小小年纪,如此阴损的话也说得出来!懂什么是“子嗣保不住”,也不怕污了名声!“啊!啊!我的孩子,我的孩子,老爷,您快来救救我的孩子!老爷!老爷——”纪氏暗暗掐了大儿子手背一下。
章栖阳会意,立即哭跑着向前院冲去,“姨娘快死了,爹!爹!我姨娘快死了——”
不一会儿,被惊到的人纷纷赶往伴云楼,看戏的,担忧的,惊讶的,皆有之。
楚嬷嬷看着地上蜷缩着的纪氏,再看看纷纷赶来的人,肠子都悔青了,若是传出去,定对大小姐的名声有碍。
大小姐名声已经够不好听了,如果再加一条“致姨娘流产”,大小姐少不得一个“毒辣”的名声。“来人!还不抬到竹园!”
“啊!疼!疼——陆姨娘救我!帮我叫老——”
“堵上她的嘴!一派胡言!”
章栖典从人群中钻出来!
章栖悦苦笑,这种热闹也是他该看的?章栖悦走过去拽住他,“该去给母亲请安了。”
转身看到赶来的母亲,章栖悦恭敬地行礼,甜甜一笑,“娘。”
赵玉言快速道:“时间有点晚了,你们不用跟我请安了,先进宫,晚上再向娘赔罪。”可恶的纪氏,若是连累了女儿名声,对章栖影的这点惩罚才是得不偿失。
正好,章栖悦对纪氏也不感兴趣。她的心机只要留给九炎落,谁能治她的罪?
大腿抱错是无知,心机用错了是傻子,区区一个纪氏,她现在想杀就杀,没个孩子,关她什么事。
赵玉言看着女儿的笑容,再看看被人强行抬起还哇哇叫的纪氏,周围人的窃窃私语,总觉得哪里不对,“去吧,路上小心。”
“都围在这儿干什么,纪氏怎么在这里?耽误了大小姐去宫里的时辰你担当得起吗!出血了?放肆!老爷的子嗣不好好护着,安的什么心——”
渐渐地章栖悦听不到母亲的声音,只觉得心里暖暖的,无比安心。
成群的鹰鸟飞过空旷的初慧殿上方。
五排高矮不一的人站定。
拉弓!
放箭!
数百支箭矢齐发!或迅猛或绵软,或失控冲向高空,拉开了初慧殿早课的序章。
嗖!
一箭射落目标,引来无数人赞美和恭贺。
“太子箭术超群,乃我辈表率。”
“太子殿下堪比神射手,是大周之福。”
“太子哥哥好棒!”几位姹紫嫣红的小姑娘同时发出真心的赞美。
最后一排,服侍在章栖悦身边的余韵也看到了落下的大雁,忍不住为太子鼓掌欢呼,“太子殿下的箭术越来越精湛了。”
章栖悦看着箭矢晃晃悠悠从高空落下,啪嗒!空无一物地掉在地上。章栖悦再次拉弓射箭,箭矢又慢慢悠悠落下,啪嗒!又一无所获。
章栖悦惊讶地睁着圆溜溜的眼睛看着地上孤零零的箭矢,啊!射不着。
太子转头看来,正看到章栖悦孩子气地与地上的箭矢对视,忍不住摇头失笑。
嗖!啪!
一只雄鹰落地!
太子忙收回在章栖悦身上的目光,紧张地看向弓箭师父,“师父!请教导!”
第一排学子纷纷收起弓箭,站定,恭敬地道:“师父!请教导!”
聂弓凯,大周征北大将,一手射箭本领出神入化,曾三百米外射敌将首领于阵前,缔造了大周国最短的出兵俘敌纪录,目前任“一等功”禁军箭术总教头,顺便教众皇子骑射。
第一排学子无人能抵抗聂将军的魅力,天生的好战因子作祟,每逢聂夫子在,平日顽皮难驯的皇家学子立即乖如兔子,让往哪蹦就往哪蹦。
浑厚的声音犀利地响彻初慧殿早课上空,“第一排!全部都有,拉弓!”
唰!
十五个小身影瞬间拉弓踏步,动作整齐划一,气势威风凛凛,颇有战场上几分杀气,顿时引起后几排羡慕、赞扬的惊呼。
章栖典脚踏弓步,目光严肃地盯着目标,拉弓架势不输第一排最耀眼的人物九炎端蜃。
章栖悦在角落继续拉弓。
余韵早已挤到前面,眨着充满钦慕的眼睛,观看众人射箭,虔诚、好学!
章栖悦再次睁大圆圆的眼睛,看着飞出不足两人高的箭支猥琐地落下!啊?又没有中!箭羽是不是“锈”了?章栖悦抽出一根箭,眯着眼对着晨光打量。
聂弓凯并不介意,与章栖悦一般“玩闹”的女学子多得是,他没工夫教导这些乳臭未干的小丫头。
章栖悦眯起眼睛,眼帘内映入一个落寞孤寂的身影,头发乱蓬蓬地沾着草根,身上的衣服被扯得乱七八糟,绣着花形补丁的衣摆泥泞肮脏,怀里紧紧抱着与他同高的弓箭,一张脸上青紫相间。
细看之下,弓已经被折断,几支箭尾光秃秃一片,他依然不撒手地紧握着,珍惜地护在胸前,唯恐仅有的这些也跑了。
他的目光只在前方身姿挺拔的聂弓凯身上落了一小会儿,便快速移开,唯恐别人注意到他。找了个不起眼的角落站定,脱下仅有的外袍铺在地上,把折断的弓小心地放上去,仿佛看最心爱的玩具,珍爱、无奈,小小的身影首次没有平时被欺负后谄媚的笑容,他掏出一根细绳想把断了的弓修补好。
一个身影快速冲来,一脚踩在外袍上的弓上,咔嚓!身影快速折回听课的人群中,不忍错过聂弓凯刚硬热血的教导。
九炎落如被激怒的蝎子,狰狞的表情似恶鬼出狱,却稍纵即逝!
章栖悦快速放下箭羽,胸口窒息的感觉又快速消失。弓?根本是小孩子自己用竹板、柳条做的玩具,一踩就碎,就如九炎落如今的身份,混在天之骄子中却不是天之骄子。
章栖悦有些理解他的感受,如此被人践踏他得之不易的“玩具”,难怪他发狠,却又深深恐惧他的隐忍,才几岁,竟能把仇恨的情绪控制自如,这样的自制力,无怪乎他登了帝位。
“你看,我射箭是不是很厉害?”娇蛮傲气的女孩高人一等地看着跪在地上茫然无措的九炎落,“我定能射中前面的柳树。”
九炎落傻子般抬起头,看着章栖悦拉弓、射箭,嗖——正中柳树干,可因为力道太小,箭尖未能没入树身,又软绵绵地落了下来。
这已经够了。
九炎落觉得眼前的女孩身上瞬间镀了一层金光,变为神者,华丽的衣裙,耀眼的弓箭,她踏步蹲身,美妙的箭羽发出最悦耳的声音射中了不远处的柳树,神乎其技,令他沉醉不已!
很多年后,他记忆里也挥不去今日的所见。
震慑!
仰慕!
不是因为她华美的衣服,不是因为她难以形容的美丽,而是她小小年纪说中就中的骄傲!
“是不是很厉害?”章栖悦得意扬扬,“给,你射一个水平不高的,让本小姐乐呵乐呵。”小小的脸上欢喜骄傲,看向九炎落的目光没有嘲讽,只是在描述一个事实,仿佛真的只是让技术不怎样的九炎落射一箭,满足她幼小的得意。
九炎落难以置信地盯着她递过来的弓箭。
弓身呈朱褐色,刻着浅浅的描银兰花的图案,弓弦在晨光中散发着锋利的光泽,一看便是用上好牛筋制成,箭身细长,箭尾羽翼丰满,箭矢稳妥地落在弓上,等着他接手。
九炎落整个人蒙了,竟会有人让他碰触自己的弓箭?
章栖悦被他看得很不自在,弄得她心虚不已,好像自己那点龌龊心思被看穿了一样,只好发狠道:“拿去!”不就一把破弓吗!你从本宫这里夺走的东西还少?!若在平日,章栖悦一定会诅咒九炎落不得好死,此刻因为他的际遇,却生不起一丝恶毒。
九炎落拿过弓,仿佛置身梦里,只顾着想,原来真正的弓是这样的,弓柄不会弯曲,弓弦犹如利刃,虽是女孩子用的,入手却不秀气,沉重锐利!
“射啊!”
九炎落闻言,条件反射地拉弓、射箭。
箭矢歪歪扭扭地射出一米,吧唧!不客气地落在地上!
章栖悦整个人惊傻了!这……赢德大帝不是一代神射手吗?!
“我……我……”九炎落第一次射箭如此丢人,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竟然连拉弓都不会?!
章栖悦急忙收起诧异的表情,尽量表现得不那么让人难堪,但堂堂马上战帝竟然连射箭都不会,章栖悦想到都忍不住想笑,一直笼罩她头顶的阴霾烟消云散。果然,风水轮流转!
“十三,你射箭的姿势不对。”章栖悦忍住笑,示意他继续拉弓。
九炎落见她没有趁机笑话自己,也没有叫所有人来贬低他,提起的心才落下,想起她昨天也这样古怪的举动,心里越加疑惑,小心告诫自己,最好是躲她远远的,可手里弓箭的触感诱惑着他,舍不得放弃摸弓的机会。
九炎落眼中寒光一闪,就算是套他也钻,被笑就被笑!
九炎落依言拉弓,身体半蹲,两臂伸直,箭尖对着不远处的柳树,目光严肃,气势十足。
只是水平堪忧。
章栖悦围着他打量一圈,“别动。”抽出他两手间的箭,“对你而言,握箭太早。”然后踢踢他两腿,“开一点。”随后低下身,拍拍他的左腿,帮他弯曲成前弓的姿势,走到后面,往回踢踢他的右腿,“就这样,别动。”
章栖悦看向他的两臂,她今年十岁,比瘦小的九炎落高,伸开手的距离能抱住他,于是没有多想,从背后圈住他,左手搭上他的左手,右手搭上他的右手。
九炎落呼吸停滞了一息,甜甜的香气,温柔的语调,从来没有人……
“对,就这样,跟着我调整你的动作,收力、绷直,非常好……”
栖悦松开他,嗯,是拉弓射箭的姿势!
九炎落傻傻地笑了,觉得就算栖悦教他是为了事后让更多人嘲笑他,他也不怪她,“这样吗?”
九炎落摆正姿势,钦慕地看向肯教导他射箭的“女夫子”,激动得眼睛闪亮。
章栖悦被看得一愣,继而哭笑不得,“钦慕”,难道是当娘的前奏!
对啊!如果自己真心带他,把他当亲弟弟一样看待,她以后就是“皇姐”,完全不用嫁给他,且能逍遥一辈子!
巨大的“诱惑”在章栖悦眼前显现,尤其九炎落感激信任的眼光,给她打开了一劳永逸的大门,既不用为朝廷纷争操心,也不用为渺茫的以后费心,自由就在眼前。
且自己见过他最潦倒的样子,看着他长大,可以说他所有的不堪她都知道,以九炎落的傲气,断不会让自己进宫为妃。而自己对他好,将来他看在自己的面子上也能对大哥好!
九炎落见栖悦迟迟不答,又用小鹿般的眼睛看了过去。
章栖悦突然觉得他很可爱,明亮的眼睛水汪汪的,小嘴嫣红如樱桃,五官精致,如果不是脸上乌青一片,是位很可爱的小男孩,懵懂、无知,上好的一张宣纸,只等名家泼墨。
章栖悦随即惊醒,就算是一张宣纸也是黑底。可那不是自己该操心的问题,她找到了可以全身而退的可能。“姿势正确,身体很稳,只有身体稳了才能正中目标……”
不高不低的声音在两人身后响起,不屑地冷哼,“栖悦妹妹可闲,跟小贼人竟有话说,还搂搂抱抱,太子见了得多伤心?还是栖悦妹妹恼了太子,想和小贼人结成朋友?呵呵。”
说着掩扇而笑,一袭笼纱如水春装,使其有了几分女子的娇媚。
章栖悦不回头,继续教导九炎落,“本身的力量很重要,姿势是取巧,如果你臂力惊人,瞄得又准,对姿势的要求就没这么高了,可是你初学,姿势一定要准。”
九炎落当背后的声音不存在,坚定地对栖悦道:“我以后一定好好练臂力。”往后的每一天凌晨,后宫里多了道挑水的小身影,几乎包了后宫所有院落的挑水工作。
“嗯。”
嘭!
九炎落瞬间趴在地上,跌了个狗吃屎!
吴趣令蹲下身拿着手帕替范忆娥擦脚上不存在的灰尘,“娥姐姐何必自己动手,脏了鞋子不好。”
范忆娥居高临下地看着章栖悦,“本小姐跟你说话你没听见?还是你觉得跟贱人玩更符合你的身份?”
章栖悦突然回身,向着走来的身影飞奔而去,“太子哥哥,你们练完了?”然后怕怕地拍拍胸口,“太子哥哥,刚才娥姐姐可凶了,一脚就把十三踢在地上,好有力气。”说完心有戚戚地躲到九炎端蜃背后,瞪了范忆娥一眼,嘁!
范忆娥见所有人都往她这边看来,太子更是眉头皱起,心跳都漏了半拍,“不是……殿下,不是她说的那样……臣女……”她此刻才发现早课已经结束,她竟当着太子的面犯了这么大的错误。太子刚才是不是看到她踢人了?范忆娥想到此,更加焦急,“殿下……臣女没有……”
章栖悦嘟着嘴拽拽太子的衣袖,“我以后再也不跟范小姐玩了,她残暴。”
什么!残暴!
九炎端蜃宠爱地揉揉她的发丝,“好,我们栖悦不跟她玩。”
范忆娥气得满面通红,她“残暴”?小小年纪嘴如此毒,给她安了个如此要不得的评语!太子还任她胡说。
范忆娥觉得心都痛了,恼羞成怒指着章栖悦鼻子开火,“你说谁呢!你才残暴!你不单残暴,你还狐媚主上!挑拨离间!我刚才什么也没做,你竟然那么说我!你怎么不说你不知廉耻跟小贼人搂搂抱抱,你想嫁给他不成!”
诛心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