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说麝月等人徒劳而回,人人失魂落魄,个个腿软筋麻。正在大家对泣发呆,只见各处知道的都来了。李纨、探春姐妹并一群丫鬟婆子们站了一院人。姐妹们待要细问宝玉,进去看时,他只一味酣睡不醒。探春便叫人把园门关上,一面吩咐众人:“无论是谁,找了出来,必重重赏银!”一面又令几个办事老成的嬷嬷、丫头们再往各处仔细搜寻。大家都急于要脱干系,二则听见重赏,于是不顾命的混找起来,甚至于茅厕里都找到了。谁知乱嘈嘈闹了一天,仍旧毫无影响。众人都急的立脚不住,在那里乱滔滔讲论。有的荐神,有的说该送祟请巫。
一时又有尤氏婆媳将一擅扶乩的师婆带到,当时将众人散出,摆开桌子,明晃晃点起蜡烛,焚起一炉香来。登时氤氤氲氲,遮天掩地,渺渺蒙蒙,蒙山蔽海。一时书符念咒,立眼怪舞一回,说了些胡言疯语,去了。又有岫烟的母亲请了玉皇阁的张真人来,抖擞威仪,指挥停当,只听一声磬响,擎玉简,摇金铃,伏章申表;朝三清,叩玉帝,舞蹈尘扬;执令牌,烧符檄,步罡拜祷。金铃摇的呼呼风响,玉简舞的乒乒乓乓,令牌耍的戛戛有声。满眼只见昏雾朦胧,浓烟叆叇,揭瓦翻砖。直舞至半夜,满嘴里天华乱坠、地涌金莲一番,众人听的如坠万丈迷雾一般,那真人全然无心理会,领了谢金,义形于色的去了。
袭人心烦意躁,越发无策无谋。只在厅内干转,猛然间触动前事,因一径抢步找着探春,拉住说:“三姑娘,我有一句话,不知当说不当说。”探春说:“这会子了,只恨想不到罢了,有什么还不快说呢!”袭人道:“我想,这事儿难保没有人使促狭。今儿进来的人当中,会不会……”便不往下说了。探春略一沉吟,猜疑不决。半日,叫待书,道:“你悄悄的去找平姑娘,告诉他丢玉的事儿。就说是我说的,让他想个法子把环儿带到这儿来。千万小心别让上面知道了!”待书答应一声,转身去了。一时,果见贾环笑嘻嘻的同着平儿一起来了。
众人都假作出无事之态,麝月叫人沏了茶来,大家故意搭讪各自走开。贾环喜气难禁,直问:“三姐姐,你们果真觉的我前儿作的那两首诗实在好么?”探春瞥了平儿一眼,见平儿在后向他频递眼色,便心中明白。因笑道:“可不是,人人看了都说好的了不得!不但独出心裁,字字雪亮,并且把梅花的品格神韵擒的飞舞而出。真难为你!”贾环将杯中茶痛饮一口,道:“姐姐谬奖了。”探春说:“岂是我一个说好,二哥哥首先就夸的了不得!逢人就赞。”贾环越发得意。探春便又趁机将好话哄他半日,方说:“听见说,你们兄弟这阵子越发和睦了?”贾环笑道:“这是自然的。”探春道:“那,我有个事儿问你,二哥哥的玉不见了,不知你瞧见了没有?”贾环登时满脸紫涨,“唿”的站起来,眼瞪着平儿道:“原来哄我来是为这个!”又问着探春说:“人家丢了东西,怎么三姐姐倒查问我,我是犯过案的贼么?”平儿连忙赔笑道:“原也确是为三爷的诗好才去叫的,正好玉不见了,怕三爷看见了,怄着大家顽,所以才问。”贾环气的鼻斜眼歪,满嘴里嚷道:“他的玉在他身上,见不见的该去问他,怎么倒问我!得了什么不来问,丢了东西就来问我!”也是他气怒已极,因竟越性问着探春说:“天天这么洑上水,究竟也没见得了什么好处去,何苦来!成天还说什么起社作诗的,这‘亲亲尊尊’方面,还赶不上蛮夷之邦!不指望你拉携着也就算了,只管和这起奴才们把我不当人的作践起来!好,既疑我,我不妨就明说出来,一块玉可算什么?那天我还要做出‘烛影斧声’的事来呢!”说罢,拂袖大怒而去。
探春气的满脸惨白,竟出不了声。众人都不好阻拦,眼睁睁见他飞一般去了,深知他这一去,必定再难隐瞒。袭人等自然反更乱起来,一个个急得几欲觅死寻活。平儿见不是事,忙折身回去找凤姐商量去了。一时,果见王夫人雷嗔电怒的扶着玉钏来了,身后跟了一群人。袭人、麝月并满屋子的丫鬟婆子们,惶恐无地,登时齐唰唰跪下一片。王夫人气怒填胸,浑身抖个不住,只说不出话来。半日,方拭泪问道:“这么说,是真的了?”袭人、麝月哭的哽咽难言,众人都不敢则声。王夫人问宝玉,众人扶进去看时,只见他正在床上酣卧深睡,不时鼻息如雷。好容易使人唤醒扶起,不过倒倒颠颠的说不上三言五语,便又歪在床上昏睡过去。王夫人一见,好似半天里飞下霹雳,太阳穴直要迸出火星来。心下便自疑惑:“那玉就是他的命根子,玉在人在,玉毁人亡,岂是小可?如今玉丢了,他自然先就死了一半了!”因急得泪如雨下。李纨、探春等忙上去婉劝。正乱着,忽见凤姐扶着平儿、小红也来了,王夫人心慌意急,不等他把气喘匀,便叹气对他说:“你去想想,打从老太太那边的丫头起,至你那里,谁的手不稳,谁的心促狭。这事瞒不得了,我要回了老太太,认真的查出来才好。不然可就断了宝玉的命根子了!”凤姐忙屏退众人,悄声回道:“咱们家现在人多手乱,贤愚混杂,那里保得住谁一定是好的。自古人心难测,面从背违。可是常言说的‘天上鸟,海底鱼,高可射,深可钓,唯有人心相对时,咫尺之间不能料!’若果然有人猪油蒙了心,不顾性命,只图眼前利益,这一吵嚷也已经都知道了。他明知若叫查出来,一定会粉身碎骨,着了急,反要毁坏了灭口,那时可怎么处呢?据我的糊涂想头,只说宝玉自己撂丢了,也没有什么打紧。只要大家严密些,先别叫老太太知道。再暗暗的派人各处察访,哄骗出来,那时玉也可得,罪名也好定。不知太太以为如何?”
王夫人心痛如麻,反复详味。只有点头,那眼泪一发流个不尽,呜呜咽咽的道:“那世里栽下的冤家种,竟生出这等祸殃来!也罢了,就按你说的去办罢!”凤姐因叫袭人等传唤看园子的一干人来,叫把园门锁上,又把林之孝家的传来,悄悄的告诉了他,叫他吩咐前后门上,这些天内,不论男女下人,从里头可以走动,要出去时一概不许放出。只说里头丢了东西,等这件东西有了着落,才许放人出去。林之孝家的才答应着要去,忽听见门外震天的喧嚷,却是赵姨娘拉着贾环,一步一声的哭了进来:“你们丢了东西自己不找,怎么单叫人背地里拷问环儿?青天白日,朗朗乾坤,奴才就敢越胆拷问起主子来,我倒不知道成了什么世界了!现在我把环儿带了来,索性交给你们这一起洑上水的,该杀该剐,由你们!来来来,有脸的奴才们只管挨个上来!”李纨、袭人等,待要出去解劝,赵姨娘已拽着贾环直闯进来。他原并不知王夫人和凤姐也在,这时见了他二人,登时唬的往后一矬,连大气儿也不敢再喘一声。王夫人怒容满面,正要斥责,凤姐已立起身来,指着他脸说:“这是什么时候了,容得你撒野!告诉你,这回丢的可是个命根子!凭你是谁,凡是来过的都要问一问,怎么就不能问问环儿?下一个连你也要一起问呢!”话音未落,就听门外怒哄哄的一句:“你还想问谁呢!”众人看时,邢夫人已张眉竖目的走了进来。
凤姐不禁忡然变色,王夫人也忙站起身来。李纨、探春等忙上去接住,扶他上座。邢夫人怒气填胸,钉着凤姐问:“凡来过的都要问一问,我也来了,你还要问我不成?老太太也来了,你倒过去问一个让我看看!”凤姐忙含泪赔笑道:“太太,只因事情重大,我,”邢夫人不等说完,满口冷笑道:“你没来,你干净!别人就都是贼么?我看你也太张狂了些!”凤姐噎的脸白气颤,又当着许多人,又不能申辩,只气得泪如滚瓜一般。王夫人益发出不了声,半日,勉强笑着和邢夫人说些其他家长里短之事,邢夫人便趁机指鸡骂狗的闲篇大论说了一番。王夫人只不住点头说:“太太说的是。”一回头,因见赵姨娘满脸皆是得意之色,便知他与邢夫人互相联络,暗作首尾,明当着众人给凤姐没脸。便又问着赵姨娘和贾环道:“现在丢了命根子,你们进去看看宝玉,已经先死了一半了!怎么白问了环儿一句,就只管这么家翻宅乱的嚷起来?若是惊动了老太太,大家不用过安静日子!倘或嚷破了,人家把那块玉毁坏了,我看你们活得活不得!”赵姨娘听了,一径抢步往邢夫人身后一躲,低了头,再不敢言语。贾环哭道:“不敢再嚷了。”邢夫人怒气哄哄的扫视着凤姐和平儿,道:“物不平则鸣!凭出了什么事,大家子的体面规矩不能乱。谁家的规矩让奴才拷问主子了?我才听见什么‘有脸的奴才,没脸的主子’,倒不知这有脸的奴才是谁,仗了谁的势!站出来让我也瞧瞧,我也问问,回去也好学着教导下人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