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说宝玉回来,见黛玉已逝,急痛迷心,大哭一声,厥倒在地。那时,黛玉的一缕幽魂,正飘飘荡荡,杳杳冥冥的随着警幻仙姑并度恨菩提一路如絮飞腾,忽然空中一阵风声,却是宝玉赶来。那时宝玉急痛直透三千丈,悲怨冲破五云端,上前一把扯住黛玉衣袖,道:“妹妹那里去?不是说过,活着,咱们一处活着;不活着,咱们一处化灰化烟的吗?如何现在忍心把我抛撇,一个人就先走了?”一语未竟,口内又连连奔出血来。黛玉见状,悲不自胜,只觉心如刀割,意似油煎,眼里却再流不出一滴泪来。满心里纵郁结着万般缠绵不尽之意,却只道不出一个字来。警幻见事不谐,轻叹一声道:
三界无安,犹如火宅;众苦充满,甚可怖畏。
令识虚妄,深厌自生;知有涅盘,不恋三界。
是日已过,命亦随减;如少水鱼,斯有何乐?
当勤精进,如救头燃;但念无常,慎勿放逸!
江山易得,大道难求;人生易老,富贵难留。
轮回路险,世道堪忧;黄粱梦短,何必贪求。
妙法无边,信入得救;往生净土,光明自由。
真为生死,发菩提心;信愿念佛,求生净土!
言毕,遂于袂内取出紫金玄冥璎贝镜,抛于空中。登时只见红光四射,华彩腾霄,照彻天地。那镜乃是由蓬莱仙山顶上四时不谢之萼,八节长生之草,并群芳之蕊,百灵之髓造就,又有如意珠、摩尼珠、辟尘珠、定风珠、紫珊瑚、红玛瑙、夜明珠、舍利子重重嵌就,人在下面一望,前生五百世所行之事,尽现眼底。宝玉和黛玉在那镜下看的真切,原来,竟是一段“还泪”的公案。黛玉在那镜下不胜嗟叹,遍身冷汗淋漓,似有警悟之意。宝玉却全然不顾,仍旧死死拉住不放。口内只说:“好妹妹,别人不知道也就罢了,难道你也是不知道的?就连我的这颗心,都可以随时拿给你,不过前生惠你几滴甘露,还说什么还不还的!好妹妹,你我自来心同一处,志同一心,我每每恨不得魂附你体,魄代你身。怎奈徒有此心,没有此术,只落得妄想心痴,弄了一身的病!”又哭着去求两位仙姑道:“好仙姑,求你们大发慈悲,把妹妹还我罢!他这么走了,我岂能独活?你们若是一定要带他去,就连我也一起带了去!”
警幻摇头叹道:“痴儿竟尚不悟!”度恨乃道:“天下恩爱皆当别离。绛珠泪尽,与你的情债已了。你尚这般一味苦缠,究竟何益?须知,缘分看破了,不过就是聚散。你又何必苦苦执着?当初若不是你凡心炽盛,执意下界造历幻缘,又怎会勾出恁般风流冤家,一起下世历劫?说来说去,祸端皆因你一人而起!绛珠算是造化不浅,根基未脱,尚能及时返回,继续修炼。至于其他那些同去了的,若想再都回来,可就难如徒步登天,无异火中栽莲了!”宝玉仍旧只管充耳不闻,因一心要厚结其心,求他二人救拔。少不得磕头作揖,满嘴哀求,每说一字,呜咽一声。直哭的黛玉哀伤惨切,就如万箭攒心一般。千思万量,万般踌躇,真正进退两难。正乱着,只见半空中鹤舞鹿鸣,异香满地,遍处氤氲。却是一班仙娥美姬靡弗缤纷而来,瞬间便将黛玉裹在中间,飘飘荡荡的去了。宝玉再看时,早已飘的无踪了。只剩下漫天歌曰:
一旦无常至,方知梦里人,
万般带不去,唯有业随身。
世上光阴短,地狱噩梦长,
随缘消旧业,莫再造新殃。
爱河千尺浪,苦海万丈波,
欲免轮回苦,及早念弥陀!
宝玉在后稽颡泣血,百般呼求,意欲也跟了过去,谁知竟不能举步,耳内只听一声霹雳,犹若山崩海沸一般。宝玉大叫一声,嘴里直吐出多少水来,睁眼一看,只见面前白浪滔天,头顶巨峰耸峙,自己却在一个山脚之下。宝玉这时只觉心口犹如刀戳一般的疼痛,怔忡间,远远见有几个黑点飘来。一时竟越来越大,展眼的工夫,竟是焙茗带着一班人马叩迎到眼前。众人见了他,先是呜呜咽咽一阵笑,后又哽哽咽咽一通哭。随即纷涌上前,将他扶起,那时宝玉满脸泪痕,精神恍惚,满嘴里只道:“把林妹妹还给我,求你们大发慈悲,把林妹妹还给我罢!要带走他,就连我也一起带了去!”又对众人纳头哭拜:“快,你们快去替我把林妹妹给拦回来,若晚了,可就再不能见了!”一语未落,竟哭死于地。众人唬的个个失色,忙扯腰抱腿,将他抬上船去。
且说荣宁二府,已经一连多少天愁云卷结,哭声震天。谁知今日凌晨,灯花连爆,喜鹊齐鸣。贾琏被叫的不耐烦,满嘴里直骂:“什么瞎鸟,眼睛也没有,连个喜丧也不知道,只管那里乱叫!把你爷爷叫上火来,连窝也给你端了去!”秋桐在旁听了,不免叹气道:“何苦来,它叫它的,祥不祥的,自有它的道理,它长了嘴,难道叫它不叫么?”一语未落,见旺儿等人簇拥着焙茗,直奔进来。焙茗“扑通”跪在地中央,一叠声叫道:“二爷!给二爷请安,老爷和宝二爷回来了,打发小的先回来报信儿!”贾琏一惊非小,忙上前一把抓住问道:“宝兄弟?不是说……”忙又道:“他现在人在那里?到底怎么回来的?”焙茗泫然流涕道:“那天,我们的船遇上了强盗,我们几个正护着宝二爷逃命,小的眼见李贵为了保护宝二爷,让贼人打了闷棍,跌下水去。眼见那强盗又向宝二爷逼来,小的那时恨不得挖个地洞把宝二爷藏过了,小的那时只想,逃也是个死,不逃也是个死,倒不如死中求活,和他们拼了算了。所以就不顾一切冲上去了,后来也不知让那贼寇用什么打懵了,等醒来时,人已经在水里了。等爬上船来,满眼全是死人……”贾琏急的直跳道:“这个已经知道了,你只说是在那里,怎么找到宝玉的?”焙茗抹着泪道:“到底我们宝二爷福大命大造化大,竟一丝皮儿也不曾伤着呢。小的当时就觉的宝二爷一定还活着,只因四处找寻不到,小的只得连夜翻回老爷的寓所,据实向老爷禀报了,老爷便派了人,和我们兵分两路去找,后来终于在一个山脚下给找到了……”贾琏不等说完,一把将他提起,道:“快,赶紧随我去回老太太、太太去,救命要紧!再迟了就不中用了!”
只说贾母和王夫人闻得宝玉的凶信,皆已哭的几次死而复生,生而复死。如今虽还剩了一口气在,也都已是奄奄欲绝了。现在忽然听见宝玉就要回来了,登时病也没了,冷心肠也都又重新热了起来,一个个泪眼情伤,捉住焙茗只是不放,颠来倒去问个无休。
好容易盼到第二天晚晌儿,果然父子们平安回来了。见面时,少不得彼此悲欣交集,未免抱着大哭一场,又致庆慰之词。众人见宝玉精神恍惚,泪不能干,都还道是路上让贼人吓掉了魂,还没归窍呢!谁知宝玉一时略明白些,满眼里只不见黛玉,因要问,无奈却无缝插话,少不得忍耐着。幸而贾母怕他劳乏,因让麝月扶去歇着去了。宝玉这里才一得空,便忙不及的一路望潇湘馆飞走。麝月如何能拦的住,魂都不知那里去了。一时来至,满眼果见轩窗萧瑟,凤尾摇落。宝玉那时已泪下如雨,只是咬着牙不肯哭出声来,因望内直闯进去,映着灯光,一处处闪目细看,几将屋底掀翻,不但不见黛玉,就连紫鹃、雪雁等人也都一并杳然无踪。不过几个该班上夜的老妪,老的老,驼的驼,在眼前晃来荡去。宝玉此时心如死灰,一时想起那日梦中的情景来,顿如万箭攒心,不觉放声大哭:“我这是在那里呢,这到底是不是在做梦?林妹妹到底那里去了?”因又伏在书案上哭道:“妹妹,那日酴醿架下,不是说好了的吗?原以为,我这一回来,便可完结心愿,如何现在一句话也不说,就把我丢下,一个人到底那里去了?这些时日,那一天不想你到三更鼓,那一夜不念你到五更天,那一回不为你流泪到双眼枯!妹妹如何就狠心让我负此夙约!”直哭的喷出血来,气不能转声,仆然倒在地上。麝月等见事不谐,哭的摇天动地,一面七手八脚抬了回去,一面忙忙的去告诉王夫人知道。王夫人连日请了太医来诊脉,太医说是:“急火攻心,血不归经”,遂于灯下开了药方,自去不提。
只说宝玉一连将养一月有余,仍只不见好转。兼之一连数日,茶饭不吃,精神恍惚,任凭众人如何问他,只不答言,翻来覆去的只是哭道:“求你们大发慈悲,把林妹妹还给我,把林妹妹还了我罢!”又哭:“我的姐姐妹妹们都到那里去了?袭人怎么也不见了?还有秋纹、碧痕,他们都那里去了?这里不是我的家,我家里有林妹妹,还有诸多的姐姐妹妹,你们死活拉了我在这里做什么?我又不是你们这里人,你们快放了我回去,让我去见林妹妹!”哭着,便又厥倒。去移时,苏而又哭。麝月等看去,只有一息奄奄,明知劝不过来,唯有守着流泪,天天三四趟去告诉王夫人。王夫人彼时虽急痛交煎,但好歹宝玉总算是活着回来了,还有什么事情再能大过这个去?因少不得咽泪强忍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