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红楼梦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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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大观园外殒身舍命,潇湘馆内啜茗调琴(1)

且说凤姐家去,一路之上,听了周瑞家的回禀,知道乃是两府下人趁着如今两处主人并两处执事人等忙乱不暇之际,越发乘隙结党,赚骗无节起来,以至竟酿出好几处没有头绪的大亏空来,难以查证。凤姐大怒,遂命把赖大并几个管事女人一起传了来。因有两桩亏空之事都纠结在两个管事女人身上,二人又互相推诿,争个不了。凤姐满腔怒气,立眼冷笑道:“他说你被人蒙蔽,现在听你说来,又似乎是他被人蒙蔽。我要是听了你的话,寝此事不究,又唯恐被你蒙蔽。若听他之言,即治了你的罪,则又不免被他蒙蔽。这件事情,你们二人之中,自有一人被人蒙蔽!你们被蒙蔽,不过坏在一时一处,若大到不可用,尚可摈斥而更换其他人。我如果被人蒙蔽,则兹事体大!这件事情必须究明根源,如果不能彻底详查此事,我一人被你们蒙蔽犹可,你们蒙蔽我之罪,恐你们当不起这两府人的指论!”两个管事女人见了这阵仗,苦胆都吓破了,那里还敢再分辩半句。

凤姐又骂赖大:“那有如此胡诌办事的理?瞒不住了,才来回来了!你虽不细管,及为一家子的总管,平时就当互为劝励,此后若不大家规劝,即非你任中之事,也要和你算的,岂容你推诿?如有言而不听者,自该早来回我,我自有道理。着实大家振作一番,才算痛去流风习弊。勤之一字最要紧,久长方是济事。管家只以严正为主,再不可袒护姑容!如今即已被牵连,自保尚且不能,虚誉何在?实害当下皆不能斟别贤愚,宽严不能相济之所致!”赖大口内只一叠连声说“是”。凤姐又道:“看你所行事,一时甚好,一时不堪,一时甚妥,一时甚糊涂,不知什么缘故!有一时又上气,有一时又软善。凡作人行事,必立定个主意就好了,若率意而行,随事席上生风,随风转舵,上不上,下不下,善不善,恶不恶的,成了什么道理!凡事自己信不及、弄不来的,多和人商量,费些心力,博问广采,自然得理。一两个人是用不得、靠不得的,全要取了众人的来用,自己的方妙,不是任意就被人欺,若如此还了得!人最难信的。只可以自己勤慎服劳,公正清廉做去。错说了人好,不可粉饰。过后看出来,只管将从前错处看,声明方是。从前他们所做之事,自当着实留心。”赖大又一连说了几十个“是”。

凤姐这里又钉向另外一个管事婆子,两只吊梢子眼越发直竖起来,冷笑道:“你实在昏聩了,这样的东西你都保举进来,真是岂有此理!”正要责罚,只见林之孝家的进来说:“回禀二奶奶,司棋撞死了,他表兄潘又安也抹死了。如今坊里要报官。司棋他娘急的没法子,央我来求奶奶说个人情,他再过来给奶奶磕头。”凤姐听了,只觉得浑身寒毛一乍。便问了一番缘故。

原来自从司棋出去,终日悲凄不止。日则情丝彤云密布,叠叠层层迷心扉;夜则惨雾重浸,团团滚滚淹肺腑。颠来倒去,魇魔惊怖,终于酿成重疾。忽然一日,听见有人在外面叩击窗棂,一声声叫着:“司棋”,原来却是他表兄潘又安回来了。他母亲见了,恨的如临瘟神一般,隔着窗户破口大骂:“你这个不成人的腌物,兔子还不吃窝边草呢!你把司棋害得人不是人,鬼不是鬼的,眼看连命也没了,到现在,你还不肯放过他!我打死你这个丧了天良的东西!”骂着,劈手抄起一口锅盖,赶出来,揪住那潘又安就打。

潘又安自知理亏,便有铁皮包脸,也无颜申辩,直挺挺站着任他打骂。谁知司棋本已奄奄欲绝,这时忽然听见他表兄回来了,竟一下子从炕上爬起来,冲出房门,一把抱住他妈,跪下苦求,哭道:“妈妈千万先消消气,我是为他出来的,我也恨他没良心,纵闹出来,也该死在一处,如何先就自己走了。如今他来了,妈要打他,就是让我不活!”他母亲一见司棋这个时候竟然起来了,已是大为骇异,如今又见他这么蓬头乱衫、跑解马般的出来,可见为了这个男人连脸面性命都不顾了。不觉越发激怒,劈脸啐了一口道:“不害臊的东西,你现在不装死作耗,挺尸唬人了?你不是病的快断气了吗,怎么就起来了?你们做了没脸的事,还只管把我煽骗起来,哄的我每天三茶六饭祖宗一样供着你!仗着你姥娘在府里的脸面,带挈着你成日里主子一样的吃喝穿戴,副小姐一样的体面风光!指望你伺候好主子,别说你姥娘脸上、我脸上都有光,就是你自己将来也有个好去处!谁知道你三不知的做出这种事来!你看看你浑身上下,从头到脚,那一点比人差?以后有多少好人嫁不得,偏就这么两眼瞎了一对儿,看上了这么个狗不食的东西!他如今把你害成这样,好好一个人家,眼看有烟无气!你还这么往死里护他,到底想怎样呢?”

司棋哭道:“好女不嫁二夫。我一时糊涂,上了他的当,我就是他的人了,决不肯再跟着别人的。我原只是恨他为什么这么胆小,大丈夫做事敢做敢当,为什么逃了呢?就是他一辈子不来,我也一辈子再不嫁人的。妈要把我另配人,我原拼着一死的。今儿他来了,妈替我问问他,要是他不变心,我在妈跟前磕了头,只当是我死了,他到那里,我跟到那里,就是流落街头,去讨饭也是愿意的。”他母亲听了,气的浑身乱抖,啐着大哭道:“呸,我怎么养了你这么一个不要脸的货!他一个穷的‘虱子包饺子,虮子调凉菜’的阿物,你就这样跟了他去?我生养你一场,不管怎么说,当初肚子也疼,肠子也疼了一回,你是我身上掉下来的,我偏不把你给他,你敢怎样?他敢怎样?谁又敢怎样!”司棋抱住母亲苦求道:“妈,妈只当可怜可怜女儿,赐女儿一条生路吧!”说着,只管磕起头来。

他母亲凶狞着两眼,下死劲啐了几口,仍骂:“想跟他走,做你的黄粱大梦去,除非你们奸夫淫妇一起上来先把我勒死,从我的身上踏过去!”是时,漫天大雪潇潇洒洒,密密沉沉,一如柳絮漫桥,梨花盖舍一般飘落。司棋只觉冷然如寒冰浸骨,因又问道:“妈,我是你十月怀胎的亲生女儿,妈果真忍心,看着我去死?妈,就不可怜可怜女儿?”他母亲眼睛也不抬一下,道:“我要是你呀,我就一头碰死了!你要是还知道脸面,你就站起来跟我回去,要是果真不要脸了,活着不如死了!就是死了我也不可怜你,绝不哭你一声!”司棋见如此说,便站起身来,他母亲还只当他心回意转了,那知他向后退了几步,竟一头撞在墙上,当即撞的脑浆迸裂。芳灵义性,渺渺冥冥,不知那里去了。他母亲哭的呼天抢地,那里还能救的过来,便一把扯住潘又安让他偿命。那潘又安先只管搂着司棋大哭,后来被司棋他母亲从怀里撕扯出一堆金元宝来。司棋的母亲见了财物,也不哭了。潘又安依旧哭的血泪盈面,说:“我原知道事情闹出来,司棋是在里面呆不住的。依他的性子,必然要跟了我去,我不忍他跟着我去吃苦受罪,所以先出去赚了钱回来。谁知如今也没用了,他这为人就是难得的。我把金子给你,我去买棺材来殓他。”司棋的母亲有了金子,也不计较了,由着外甥去了。谁知潘又安一时回来,竟叫人抬了两口棺材来。司棋的母亲看见了,直奔来赶着他问:“怎么抬了两口棺材来?”潘又安只冷笑着不说话。司棋的母亲只当是他心疼的傻了。谁知他忙着把司棋收拾了,眼错不见,把带的小刀子往脖子上一抹,自己也抹死了。

凤姐闻言,心内着实感叹。原不曾想到,司棋竟如此烈性,偏又遇到这么个倾天绝地的痴心傻小子。本无工夫管他这些闲事,掂量再三,到底也怪可怜,因打发了旺儿过去,给他撕掳,不在话下。凤姐这里仍旧上首端坐,复又钉住那婆子道:“府里近况谁不知道?偏你保举进来的人就敢成精作耗,背地里嚼说主子!既说我克扣大伙的月钱,都搬运到娘家去了,那好,别说这个月的不好支,下个月,再下个月的也一起免了你们的!”那婆子吓的魂不附体,眼里滚着泪直磕头,道:“真正委屈死人!奴才们背地里谁不称颂奶奶不离口?这样大门头儿,除了奶奶这样勤俭用心当家罢了。别说是女人当不来,就是三头六臂的男人,还撑不住呢。那里还敢再说这些个混账话,还请奶奶千万不要误听了小人之言。”

凤姐叠起腿,喝命:“滚出去!”那婆子如重得了命一般,忙磕头爬起,一路跌跌撞撞出去了。凤姐这里依旧传人、施令、叱骂。折腾了大半夜方休。平儿见众人退去,复又将芍药汤端上来,和声劝道:“奶奶也该保重着些儿,身子才好了。再说,那张婆子是大太太那边儿的,要是回去多嘴传个话儿,奶奶又该惹不自在了。”凤姐皱着眉正要说话,就听见秋桐屋里厉鬼闹宅一般肆行大乱起来,又是秋桐号啕,又是贾琏打人骂狗。平儿赶过去看时,只见屋里几个伺候的丫头都齐唰唰跪在地上,吓的面无人色。秋桐披头散发抱着贾琏,身下洇着一滩血,椎心泣血的放声大哭道:“谁都是他的刺,摆布完了尤二姐,这回该轮到我了!我早和二爷说过,他自己生不出儿子来,早就已经磨刀霍霍了,二爷偏大意不信,现在怎么样,到底又让他把个小命给祸害掉了吧?二爷要是再不管,我自己回了太太去,我也不活着了!”贾琏“唿”的转过身来,眼睛里直要喷出火来。

平儿见了,吓的头都低进地里去了。贾琏哼了一声,也不理他,自顾往凤姐房内去了。平儿定了半日神,那里还顾的上这里,忙翻身跟了过去。凤姐见贾琏进来,气色大变。不禁冷声问道:“有事?”贾琏气的声音发颤,道:“又是善姐这作死的促狭蹄子使坏,夜里出去一趟回来,诈尸一样,一头就向秋桐怀里撞了过去,说是看见尤二姐披头散发的站在外面,要索命。活把秋桐惊掉了胎!”凤姐听了,豁然起身,又是着慌,又是叹气,又骂善姐,又让平儿去把他叫过来。贾琏冷笑着说:“不用了,我已经让人把他看起来了。别让我拷问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