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红楼梦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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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沐天恩贾政拜郎中,嗟往事湘云做新妇(1)

话说湘云和宝琴两个到外面透气,不觉走到红香圃来。湘云因见那边一处荒寒苦径上有几株老树纠结盘曲,枝枯叶散,便笑指着道:“真乃不才之木,真正经不得半点风雨。”才说罢“不才”两个字,忽然想起从前宝琴所作怀古诗里那句“樗栎应惭万古羞”来,便问着宝琴道:“你旧年作的那个‘青冢怀古’的谜底到底是什么?又是黑水,又是冰弦,又是樗栎的,尽把些不相干的东西凑聚在一处,真正让人想破了头也想不出来的。就算你从小儿见的世面多,也没见这样难为人的。出了十个,到了,竟没一个能让人猜得出来的。偏他们倒说我编个谜也是刁钻古怪的。”

宝琴听了,笑道:“若提起这个来,我倒想起一则故事呢:相传,当日秦少游曾出一谜语给苏东坡猜。谜面是‘我有一间房,半间租与转轮王,要是射出一条线,天下邪魔不敢挡。’苏东坡当下便猜着了,只是不肯说出。却另作一谜让少游猜:‘我有一张琴,琴弦藏在腹。凭君马上弹,弹尽天下曲。’彼时苏小妹在旁立即和诗一首道:‘我有一只船,一人摇橹一人牵。去时拉纤去,归来摇橹还。’小妹诗罢,见少游仍旧不解,便道:你的便是大哥的,大哥便是我的,我的便是你的。”湘云当下大悟,道:“莫非是墨斗?这个故事我原也听说过的,三个谜语互为谜面,亦互为谜底,都说的是此物。可惜,当日只当成趣闻,听过也就丢忘了。也尝见书上记载:‘直线调就栋梁材’,直线说的就是墨斗和墨线,意指木要就直,成栋梁之材,必须绳之以墨。樗栎乃不才之木,可不就是‘应惭万古羞’了!”只是前面两句‘黑水茫茫咽不流,冰弦拨尽曲中愁’,究竟不曾真正见过实物,到底还是难解。宝琴道:“墨斗前端有一个圆斗,前后各有一小孔,墨线从中间穿过,墨仓内通常填有蚕丝,棉花之类的蓄墨材料,以保证倒入墨汁后短时保存,可不就是‘黑水茫茫咽不流’吗?其外,还有一个手摇转动的轮,用来缠墨线。墨线多是用蚕丝做成的细线,由木轮经墨仓细孔牵出,固定在一端,像弹琴弦一样将木线提起弹在要划线的地方,用后转动线轮将墨线缠回,可不就是‘冰弦拨尽曲中愁’么?”

湘云品析再三,深为称叹。便连连推着他又问:“那么,那个‘桃叶渡怀古’呢,‘广陵怀古’呢?”宝琴道:“广陵怀古的前两句,典故是隋炀帝杨广当年在隋堤植柳……”湘云忙打断道:“咱们就不要长篇大套的尽说那些典故让人费事了,你只管就把谜底直说出来,再让我自己看看到底是对景儿不对景儿?”宝琴便笑着说:“巴斗。”湘云暗自寻思了一回,不禁拍手大笑道:“是了。很是!隋炀帝和柳絮,可不都是风流之物么?而且,这种柳条斗的轮廓酷似人的嘴,可不就是‘惹出纷纷口舌多’吗!”又自己大说大笑了半日,索性推着宝琴叫他把其余几首的谜底也一股脑全都告诉出来。宝琴便笑道:“你也慢些说,岂不自己省力些?”湘云大笑道:“就从第一个开始,依次揭起罢。”

宝琴说:“写的时间长了,连我自己都不记得那首在前那首在后了。如今,我也不按顺序,只一总告诉你,你竟自己去对照着想去罢。”便笑说:“有:象棋,镜子,手帕,纨扇……”正说着,忽听见那边传来一阵尖锐的鸟啼。二人便都收了笑,一路循声而来,看时,却是梅畦竹径间一棵老树下,一只色彩斑斓的大鸟,在树干上跳来跳去,不停啼呼。头顶上一撮绿松羽毛,抖个不住。地上,蜷着一只羽翼未满的幼鸟。此际,正一上一下对望着呼啼。那大鸟倏忽抖开双翅,飞落地上,在幼鸟身边唧唧喳喳一阵后,又嗖的一翅,冲天而去。幼鸟一跃一跃,跳到树根下,急抖两翅,却只扑腾了几下,飞不到两块砖高,就又掉将下来,几乎淬在旁边一口深坑内。大鸟在上头一阵乱鸣乱叫,急抖翎毛,复又一翅飞下。幼鸟抖动稀疏之翼,接三连二的试去,终于还是无用。湘云在一旁看的着急,索性解衣绾袖的走过来助力。谁知这里才刚蹲下,只听“嘎”的一声,大鸟复又飞落下来,仰头拱背,抖开两肋蓬松分披的彩羽,赶上来,唰的啄一嘴。显然误把他当成淘气害命的了。湘云倒让它吓的后退两步,木木愕愕的立住。两只鸟愈发啼个不住。宝琴在后翘首仰望,急的直催:“快着点吧,当娘的都要叫断肠子了!”湘云只得端出万般的善意来,向两只鸟儿拱手作揖道:“菩萨奶奶,我是个没了娘的,再不忍心害人母子分离的!若信我,就快别吵,看我助力让你们母子团圆!”说罢,又嗔着宝琴:“你倒是快译给它们听啊!”宝琴道:“谁何曾会鸟语来?”湘云说:“你遇到过的那个外国美人儿,就没教你几句外国话?常听见人说,那些外国人说话,跟鸟语再没两样的。”正说着,见那大鸟又嗖的一翅飞起去了。湘云眼疾手快,夺上前去一把将幼鸟捉在手里,翻身便向着树上爬了上去。

众人几经辗转,寻到他二人时,湘云已一路踩着老树的枝桠,爬出去了多高。只见他头上戴着乌金点翠嵌珠宝花蝶簪,斜插着青金闪绿五彩金镶玉步摇,身上穿着织金缎锦上添花洋线番羓丝镶边百蝶穿花大红袄,外罩着五彩缂丝琵琶襟,腰中宫绦翩翩翻翻,好似要凌空飞舞一般。此际,正凝神一路向上攀爬,又似乎怕那大鸟飞来叨了手,时而藏头缩颈,百般小心,花蝶簪叮叮乱颤,玉步摇摆摆摇摇,腰间环佩呤呤乱鸣。一时又停下来,仰面睃眼的看那上面的鸟窝还有多远。众人在下面看的心惊胆丧,黛玉指着他的背影道:“云丫头敢是疯了,越来越淘不够!现在索性要到天上去了!”宝玉在旁连忙劝止:“咱们现在都万万不可出声,万一惊了他,从那么老高树上跌下来,不是玩的。”因又悄声吩咐小丫头子们,赶紧把大厚棉被褥拿几十床来铺在树下,预备着,以防万一。小丫头子们衔命而去,一时,果然将各式罽毡、坐褥、大棉被褥密密繁繁,花团锦簇的在树下铺了几层。

湘云这里费尽百般周折,总算安全将那幼鸟放进了窝内,浑身上下登时有说不出的舒爽轻松。翻身下来时,却被下面景象一怔,也只得含笑忍着。因一鼓作气来到下面,笑指着那些被褥问大家道:“这是做什么?”众人登时乱纷纷上来接挽搀扶。黛玉在后面说:“我们这里布下了天罗地网,单等你这只五彩大花雀子落网。”这工夫,湘云已稳稳的落在地上,与众人大说大笑着。宝钗、李纨见他两只手背上满是划痕,又是疼,又是恨,不免说了一通。湘云伸出右手,说:“你们快看看这两个大红点子,是给那老鸟叨的呢!可见这世上万物爱子之心,皆如一无异也!”说罢,又回头望了望窝内欢叫的母子们,愈发笑个不住。宝玉早从宝琴手里拿过他的斗篷来,替他披在身上,一面顿足叹道:“越来越成了个傻子了,这样冷风朔气的,就敢脱了这个爬那么老高地方去,倘或摔下来,吹病了,可怎么好?还只管这么笑!”正说着,忽见袭人急急走来,口内喊“二爷”,道:“老太太才吩咐下来,给老爷的饯行酒席,要摆在怡红院里。现叫二爷快去呢!”宝玉听说,方依依不舍辞了众人,翻身往前面去了。

二人到了前面,因经过凤姐门前,见邢夫人带着几个丫鬟婆子怒气昂昂的往凤姐房里去了。宝玉不知又要闹什么不痛快,因忙悄让袭人也跟进去看看。自己则一人往贾母处去了。一时,袭人回来,果中宝玉所料,那邢夫人也不知几处凑成一股恶气,当着下人们,劈头盖脸将凤姐骂个倒仰。又是什么克扣众人月钱,又是折磨奴才,又是逞毒害命的,直把凤姐骂的狗血喷头、立锥无地。平儿才帮着解释了一句,邢夫人指着脸啐道:“什么有脸的奴才!再敢则声,大耳刮子,打出你去!”幸而后来林之孝家的进来回话,袭人便趁机在门外和他招呼起来,又笑着说:“老太太打发我过来,找琏二奶奶过去说话呢!”邢夫人在里听见了,方带着一干人等匆匆去了。袭人因怕惹宝玉不自在,不免用言语遮掩一番。自己却忍不住在心内再四的叹息不已,因想着凤姐大病初愈,就受这样闷气,恐怕又要气病了。又想那邢夫人,一向乖僻愚犟,除一心奉承贾赦之外,其余任何事情都不在他心上。难怪连他亲兄弟都恨他成那样!更奇的是,凤姐那样刚强的一个人,如今偏被他寻趁上了,那里还管什么骨肉、婆媳之情,一得着机会,只管有天没日的作践起来,真正一物降一物,奇异之至。因想着凤姐素日待自己比别人不同,故晚饭后,又托词打发麝月过去望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