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有顺继续说:“把具体政策都白纸黑字写清楚,反而没有了运作空间。而空话套话,你可以理解成什么话也没说,也可以理解成什么话都说了。比方说吧,上级部门有规定,某项税费最大优惠幅度不超过10%,河州出台的文件能写15%吗?如果那样写,不是明目张胆违背上级指示吗?要是写给予最大幅度优惠呢?表面看这没有违规,但在实际工作中却保留了弹性。”
如今的杜林祥已是一点就通,他立刻领悟过来,吕有顺这是在借无漂钓讲那份看上去空话套话连篇的文件。比方说文件中有一句典型的空话套话:市级各部门要立足实际,大力支持拟上市企业的发展。怎么支持,支持到什么程度,文件里都没说。正因为如此,才留下巨大的运作空间。比如国土局,纬通以后拿地时能否优惠一点?又比如经信委,冶金厂的搬迁改造,他们能否配套一点技改资金?还有环保局,企业项目做环评时,能否采用更灵活的标准……如果文件上一五一十全写清楚了,就相当于划出一条醒目的红线。哪些事可以做,哪些事不能做,一目了然。
正因为文件里全是空话套话,谁也不知道红线在哪里,下面的人哪怕干出些违规的事,他们也能找到借口:这是落实文件精神,扶持本地拟上市企业的发展。反之,如果有人捅了娄子,更大的领导怪罪下来,吕有顺也能义正词严地说:“政府文件没那么说,下面一些人曲解了我们的意思。”总之,好处人人有,责任全没份。
杜林祥笑着说:“我明白吕市长的意思了。”
隔了一会儿,吕有顺又问:“像纬通这种企业,财务状况本来就不好,估计直接在A股上市有困难。你有什么打算?是走买壳上市的路子还是直接去境外上市?”
杜林祥手握钓竿,心思却不在钓鱼上。他思忖了一下说:“两种方式各有利弊,目前我们都在尝试,还没有做出最后决定。”
吕有顺说:“水无常形,兵无常势。就说这夜钓吧,也有两种流派。一种说夜钓最忌灯光,灯光一来,鱼全溜走了;还有一种却主张借光诱钓,据说在灯光照射下,会有大量昆虫乱扑乱飞,一旦飞虫扑进水中,便成了鱼类捕食的对象,此时恰是借光垂钓的绝佳机会。不管哪种方法,只要最后鱼上钩,都是好方法。夜钓是这样,经营企业又何尝不是如此。”
杜林祥说:“吕市长说得对。以纬通目前的状况,也只能见招拆招了。”
吕有顺钓鱼时烟瘾大得惊人,几乎是一支接一支。每次垂钓,他揣的烟都不够,最后还要靠杜林祥接济。杜林祥也有了经验,除了自己抽的红塔山,每次也带两包好烟留给吕有顺。接过杜林祥递上的香烟,吕有顺说:“上市的事,你放开手脚去干。于公于私,我都会大力支持你。”
杜林祥感激地说:“没有吕市长,就没有我的今天。你就是我的恩人。”
吕有顺摆摆手:“都是朋友,不说这些。” 吕有顺忽然话锋一转:“对了,听说顺龙集团目前也在筹备上市。各人做各人的生意,按说应当井水不犯河水,不过万顺龙这小子心眼多,你也要留意一下。”
杜林祥立即警惕起来。摩天大厦那一仗,他败得太惨。对于万顺龙的“心眼”,他可是有着切肤之痛。
见今天吕有顺心情不错,杜林祥也顺势说道:“河州现在都在传,陶书记就要退休了,吕市长是当仁不让的下一届书记人选。”杜林祥早已将自己绑上吕有顺的战车,他也希望吕有顺的仕途一帆风顺。
“当仁不让?”吕有顺轻轻哼了一句,“官场上哪有什么当仁不让。河州是省会,也是副省级城市。这里的一把手,可有不少人盯着。就说那些已经是省委常委的人吧,比如什么组织部部长、宣传部部长、省委秘书长,真叫他们来河州担任市委书记,一个个也是欢天喜地。而我,毕竟还不是省委常委。”
杜林祥说:“可你在河州工作多年,对这里的情况熟悉,况且你的能力也是有目共睹。”
吕有顺摇摇头:“林祥,你如今也是领导了。当你公司忽然出现一个人人争抢的肥缺,你会仅仅从工作能力来决定继任者吗?”
杜林祥没有吭声。就说破格提拔庄智奇吧,除了工作能力,自己不也有平衡各派势力的考量?一家企业尚且如此,遑论高深莫测的官场。
吕有顺又说:“几个月后,有位旅法画家要来河州办画展。我想着就安排在摩天大楼里吧。你准备一下,既要端出排场,又不能让太多人知道。”
一般的画家来河州办画展,堂堂市长是不会上心的。杜林祥立刻意识到,这位旅法画家必定大有来头。在圈子里混久了,杜林祥也听说过某些画展里的名堂,他试探着问:“都有些什么画,要不我安排企业买几幅?”
吕有顺摇摇头:“你手头也不宽裕,这方面就别费心了。把场地安排好就行。”
时间已是深夜,吕有顺伸了一下懒腰:“今天就到这儿吧,明天一早我还要飞去北京。”
今晚的夜钓,吕有顺与杜林祥都斩获不少。这些可怜的鱼,若克服类似天降馅饼之类的诱惑,也能活得更长久些。艾特玛托夫在《断头台》中曾说:“贪财、权欲和虚荣心,弄得人痛苦不堪,这是大众意识的三根台柱,无论何时何地,它们都支撑着毫不动摇的庸人世界。”人尚且不能,何况鱼呢?
4 要观察一个人的做事风格,最好去看他在酒桌上的表现
早上七点半,奔驰S600驶入庄智奇居住的老旧小区。前排的司机西装革履,戴着一双白手套,皮鞋擦得锃亮。今天是庄智奇正式走马上任的日子,司机按时来到楼下,迎接纬通集团的新总裁。
车门合上,汽车飞驰而去。坐在后排宽大的皮椅上,庄智奇扭头瞟了瞟车窗外熟悉的风景。在冶金厂蹉跎了十数年光阴的他,终于遇到了一位慧眼识珠的伯乐。蛰伏已久的雄心逐渐苏醒,从未冷却的理想再一次热烈燃烧。
杜林祥亲自在楼下迎接庄智奇,之后带着他到各部门转了一圈。下午五点,杜林祥又走进庄智奇的办公室:“怎么样?新来第一天,感觉还行吧?”
庄智奇恭敬地站起身:“杜总替我安排得很周到。”
杜林祥挥手示意他坐下:“以后大家就是同事了,不要拘束。”杜林祥坐到沙发上,跷起二郎腿:“之前咱们就交流过,企业财务状况十分严峻,能撑到今天,已属不易。对于上市融资,你有什么具体的想法?”
庄智奇说:“当初河州冶金上市前,是响当当的明星企业,各方面情况都很好。可按照纬通目前的财务状况,并不符合中国证监会关于拟上市企业需连续三年盈利的资质要求。另外据我所知,在A股上市的程序十分烦琐,如今好多符合条件的企业,尚且在中国证监会门口排队,不晓得要等到猴年马月。”
杜林祥指尖敲着膝盖:“直接在A股上市肯定不行。买壳或者去境外上市呢?”
“也只有这两条路。”庄智奇思忖了一下说,“境外资本市场的审批手续比国内相对简单,堪称一条捷径。至于买壳上市,是指非上市公司购买一家上市公司一定比例的股权来取得上市的地位,然后注入自己有关业务及资产,实现间接上市的目的。用买壳的方式,不必按国内监管机构所规定的苛刻条件审批。”
杜林祥问:“据说买壳容易洗壳难?”
庄智奇回答说:“真要是一个好壳,谁会舍得卖出来呢?要把买来的壳洗干净,不费一番功夫是不行的。打个比方吧,就像你们做房地产开发,低价买下一块地,但这块地以前却是地雷场,在进行开发之前,先得排雷。”
“这比方很贴切。”杜林祥说,“那从现在开始,咱们就得训练出一支精干的工兵队伍。”
庄智奇说:“光我一人肯定不行。还得招募一个团队,人不必多,但一定要精干得力,专门负责运作纬通集团上市的事情。”
“这些都是小事,你自己定了就行。”杜林祥大手一挥。
两人正说着话,敲门声响了。庄智奇说了声“请进”,一个穿着职业装的年轻女文员走了进来。庄智奇第一天来公司,有好多人并不认识,倒是杜林祥开口问道:“小茵,有什么事?”
一个温婉轻柔的女声回答说:“三叔,刚才去您办公室,他们说您到庄总这儿来了。这是一份急件,高主任让我第一时间送给您签字。”
杜林祥“哦”了一声,拿过文件扫上几眼便签了字。把文件递回去时,杜林祥笑着说:“给你说过多少次,在办公室别叫我三叔。”
女文员吐了吐舌头,不好意思地说:“真该死,我又忘记了。下次一定记住。”说着话,她便快步走了出去。
庄智奇在一旁瞅着这小姑娘,只见她身材高挑,皮肤白皙,清淡的朱唇和润红的脸蛋散发着青春的活力,好像一朵含苞待放的花蕾。看到这样清纯美貌的少女,庄智奇不由得想起唐代诗人杜牧的一首诗:娉娉袅袅十三余,豆蔻梢头二月初。春风十里扬州路,卷上珠帘总不如。
庄智奇随口问道:“这是你侄女?”
“嗯。”杜林祥点头说,“这女孩叫尹小茵,大学刚毕业。她父亲是我老婆的表弟,两家人几十年来也一直在走动。”
从小县城走出来的尹小茵,打小便是有名的美人坯子。杜林祥和妻子周玉茹都很喜欢这个女孩,尹小茵一毕业,杜林祥就让她来公司上班。
“对了,”看着尹小茵的背影,杜林祥说道,“你不是要招募一个团队吗?就让小茵跟着你学习一下吧。她虽不是学金融的,但当个助理,送送文件跑跑腿什么的,还是蛮不错。”
庄智奇自然会尊重杜林祥的意见,他点头说:“我听你的安排。”
杜林祥看了看表,已经快六点,便说:“还有一件事,我过来就是邀请你参加晚宴的。今晚公司为你们几位新上任的老总,举行欢迎宴会。时间不早了,咱们这就去吧。”
多年前,顺龙集团办公楼顶层的那间豪华宴会厅,曾给杜林祥带来过强烈的感官刺激。因此装修纬通大厦时,他也特意在顶层打造了两间气派十足的宴会厅。纬通集团的重要宴请,大多安排在这里。杜林祥有时自己也会奇怪,明明对万顺龙恨之入骨,可许多行事风格,为何却又偏偏要模仿对方?
酒风看作风。要观察一个人的做事风格,最好去看他在酒桌上的表现。对于一个单位或者公司来说,也是如此。纬通集团的酒风之剽悍,在圈子里是出了名的。从杜林祥到林正亮、高明勇,人人都是一斤以上的量。平时宴请客人时,大家自是奋勇争先,就算没有客人,杜林祥也会不定时召集众人,聚在一起切磋酒量。杜林祥在酒桌上有句名言:“有敌杀敌,无敌练兵!”今晚杜林祥心情不错,一来就立下规矩:每人碗里先盛满半斤酒,把这半斤解决之后,才能出来互相敬酒。
从台湾来的林千惠,因为是女人,被特许喝酒时打五折。可就这样,林千惠还是早早败下阵去。倒是庄智奇,展现出了惊人的战斗力。酒席中,喝得满脸通红的林正亮,拉住庄智奇要跟他来个“月月红”,连干十二杯。庄智奇欣然应允,十二杯酒下肚后,还执意要“还礼”,再回敬林正亮一个“月月红”。二十四杯酒喝毕,满桌一片喝彩。杜林祥又发话,说为了祝贺两个“月月红”完美收官,也为了向庄总、林总致敬,在座的人同饮三杯。
杜林祥算是瞧出来了,庄智奇在酒桌上也是狠角色。从这一点来看,新总裁与纬通的企业文化倒可以无缝对接。更令他吃惊的,则是尹小茵的酒量。按说以尹小茵的身份,参加这类晚宴还不够格,不过杜林祥说她以后就是庄总的助理了,要时时刻刻为领导服务,就叫上一起来赴宴。酒桌上,尹小茵比较矜持,从不主动敬谁的酒。可有谁来敬她,她也来者不拒,而且口里还总念叨一句:“您是长辈,我是晚辈。您随意喝,我干了。”
几圈酒下来,尹小茵喝的酒不少,可脸上依旧是桃花般灿烂的笑容,看不出一丝醉意。杜林祥把她唤到身边:“小茵,你一个女娃子家,酒量到底有多大?”
“三叔……”尹小茵一开口,就发觉自己又把杜林祥的交代忘记了,忙不迭地说,“对不起,杜总,我……” 尹小茵刚喝了七八两白酒没见脸红,这一下,脸却一下子红了。
杜林祥笑着挥挥手:“我是说在办公室别叫我三叔,私底下怎么叫都行。”
尹小茵接着回答道:“说到酒量嘛,我自己也不知道,因为从没醉过。”
“从没醉过?”杜林祥吓了一跳,“你老爹以前是出了名的海量,看来你是继承了他的基因。”
尹小茵的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我爹是喝酒上瘾,一天不喝就受不了。我可是一丁点也不喜欢喝酒,觉得喝酒就跟喝中药似的,得捏住鼻子使劲往下灌。没酒的时候,我三五年也不会去惦记。”
坐在一旁的庄智奇插话说:“既然喝酒的时候那么难受,喝下去又是什么滋味?”
“反正跟喝药差不多,就觉得苦,其他倒也没什么感觉。”尹小茵一五一十地说。
杜林祥继续追问:“喝完酒之后,会有反胃或头晕的感觉吗?”
尹小茵睁大眼睛,摇了摇头:“只是觉得味道挺苦,没有汽水好喝。至于反胃、头晕什么的,从没有过。”
杜林祥与庄智奇几乎同时吸了口冷气:“那谁敢跟你喝?”
尹小茵嘻嘻笑了:“上大学时,有三个男生想灌我酒,最后他们全部睡在餐馆里,我一个人赶公交车回宿舍了。”
杜林祥拍了拍庄智奇的肩膀:“智奇,以后出去应酬时,你不用担心了。”
庄智奇也笑了:“多谢杜总给我派了一个这么优秀的助理。”
宴席结束后,高明勇拉住庄智奇:“庄总,这才九点过,咱们俩再加上林总,一起去找个地方玩一会儿。”
高明勇如今是集团公司办公室主任,庄智奇初来乍到,不好驳他面子,便说:“好啊,我听你的安排。”
庄智奇与高明勇坐电梯下到车库,钻进了林正亮的宝马轿车。林正亮平时从不管什么酒后不能驾车的规定,但今天实在喝得太多,才破例把司机叫了过来。
见车上坐着四个大男人,高明勇说话也没什么顾忌了。坐在后排的庄智奇听着听着,才发现自己是上了“贼车”。原来,高明勇所谓的“玩一会儿”,就是到城郊的一处高档会馆去寻花问柳。
高明勇讲得唾沫横飞:“那可是个好地方,得通过熟人引见,办理会员卡,人家才会接待。里面的花样多得很,什么制服诱惑、沙漠风暴……”
原本烂醉如泥的林正亮此刻却来了精神,一副馋得直流口水的模样。接着林正亮又骂骂咧咧道:“明勇,你可得找个靠谱的地方。别又像上回那个喀秋莎宾馆,整个一挂羊头卖狗肉。”
“林总,这话怎么说来着?”高明勇从前排扭过头,“上次咱们去玩了之后,你不挺开心吗?”
“狗屁。”林正亮骂道,“说是什么外国女人,全他妈扯淡。不久前有个北京的俄语教授来河州,也去那里玩。教授用俄语同小姐交流,她们却懵了,一句话也答不上来。最后才弄明白,全是从中国西北来的。这种假冒伪劣产品,工商局也不管管?”
高明勇笑得更开心:“这种事,工商局可管不了,得公安局出面。”
车上全是淫词浪语,庄智奇紧绷着脸,浑身不自在。以他的个性,绝不愿踏足那种污秽不堪的场所。眼看汽车就要驶出市区,庄智奇摸着额头说:“我忽然头痛得厉害。你们去玩,我就不去了。”
高明勇关切地问:“庄总你怎么了?要不要去医院?”
庄智奇说:“老毛病了,睡一会儿就好。我自己打个的士回家,你们继续去玩。”
高明勇一再说要送庄智奇回家,庄智奇却执意不肯,最后只得让汽车靠边。庄智奇下车后,朝他们挥了挥手:“今晚玩得开心点。”
摇上车窗玻璃,林正亮铁青着脸:“装什么装?老子不信他就不睡女人。”高明勇没有吭声,只是在心里琢磨着,这个庄智奇,显然与林正亮不是一路人,甚至同杜林祥的个性也大相径庭。自己这个办公室主任,想要伺候好新老板,看来老套路是不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