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的记忆中,父亲一直是病怏怏的,从未见他有男子汉的阳刚之气,总说心下痛,不能吃杂粮,特别是不能吃红苕,一吃红苕痛得更利害,那时红苕又是家乡人的主食,最少也要顶上半年粮,有的人家:“早餐是整个的,中餐半锉的,晚餐是乱剁的。”就是说早餐是焖的小个红苕,中餐是半大的从中间切为两截的红苕,晚餐是大个红苕,将皮一削剁成小块煮汤。由于父亲的病,我家的一日三餐难坏了母亲。家里只有三口人吃饭,父母亲和我,母亲经常在头天晚上多做点晚饭,留点剩粥剩饭或是剩面条,那便是父亲第二天的早餐。头天晚上实在没有剩东西的时候,母亲便在早晨焖苕的锅里蒸一碗饭给父亲。尽管母亲悉心照料,父亲的病还是不见好。有时痛得厉害的时候,父亲便用苏打粉化水喝,止痛。
用苏打止痛那是饮鸠止渴,父亲的病不见好,好像还在一天天加重,脸色蜡黄,人在不断消瘦,大便带血,有一天还吐血了。吐血的那天,我和母亲送他到保安医院,医生检查后,说需透视检查,那时的保安医院还没有这类的医疗设备,医生建议去县城大冶或黄石检查。
母亲只有一个理念,那就是要查清父亲的病根,看是否能治。若能治,就是拆屋卖瓦也要为父亲治病,若得绝症那只有等死,以免人财两空,因家里实在困难,不但没有余钱,还拉拉扯扯欠了一些外债。
第二天,我和姐夫带着父亲到黄石为父亲查病,我们三人都是第一次来黄石,人生地不熟,经打听我们去了黄石港的二医院。挂号、排队、检查,最后医生在病历建议栏里写了这样一句话:“需贝餐检查,目前我科贝餐已完。”
我问医生:“黄石还有哪几家医院有贝餐?”
医生告诉我还有三医院和一医院。我问清了去三医院和一医院的方向,医生告诉了去三医院和一医院所乘的车次后说:“现阶段贝餐是很紧张的,你若在这两家医院没有人脉关系的话,去了也没有用。”
我们三人坐在医院的候诊室里一筹莫展。
父亲说:“不看了,回去。”父亲的话肯定言不由衷。
姐夫也不好做主地望着我。
记得那时我还在读中学,也是六神无主,不知该怎么办。还是姐夫说,他有一个远房表哥在武汉紫阳路医院当医生,不知他那里是否有贝餐。姐夫又说:“紫阳路医院,属武汉第一医院,那里肯定有贝餐。”
于是我们决定去武汉。父亲拖着病体和我们一起辗转武汉,那时的交通很不发达,到达武汉时天已黑,武汉的街灯亮了,武汉我是第一次来,父亲虽说早年到过武汉,但他只记得大东门,其他就一概不知,姐夫虽说几年前来过他的表哥家,也是表哥带的,门牌号码他也一概不知。无奈,我们只有找到紫阳路医院,门卫告诉我们早已经下班了。我们只好在医院附近找了家小旅馆住下。
第二天,姐夫顺利地找到了他的表哥,我们才被带进医院的“放射科”。所谓的贝餐,就是一种雪白的贝粉,加糖加水调成糊状,让父亲吃下去,让食道和胃在X光的照射下显示白色,让病灶显示出来,拍出光片后,经医生会诊,再定病情。
我们和父亲都在候诊室等待诊断消息的时候,姐夫的表哥将我和姐夫喊进医生的会诊室,姐夫的表哥告诉我们,父亲患的是“胃癌”,而且晚期。我听到这消息之后,大脑一片空白。“胃癌”是个什么东西?那时我才模模糊糊感觉到“胃癌”是个结束生命的东西,是个不治之症。因为姐夫的表哥告诉我们:鉴于父亲的年龄和体质,以及病情的发展阶段,若要治疗,医药费用也是很高的,像我家这种经济状况,根本无法承担这笔昂贵的医药费用。再说目前医学界对“胃癌”的医治处理,基本采用切除法,父亲患胃癌已是晚期,是否扩散还无法确定,父亲的体质无法承受切除手术,根据病理分析,这样的手术还有可能提前结束父亲的生命,他建议我们已经没有必要继续治疗了,回去后他想吃什么就给他准备点什么。姐夫表哥的话无异于父亲的死刑判决书。
我六神无主,姐夫也一筹莫展,我们坐在小旅馆的房间里,父亲躺在床上,谁也无话可说,可谁都知道唯一的办法只有让父亲抱病而归,等待时日。姐夫去了趟车站,当天已没有返乡车票了,只购得第二天上午九点路过铁山的车票。
父亲的病给小旅馆的房间带来忧闷,下午显得特别漫长,时值仲春,应该是草长莺飞,春光明媚,可我们的心里只有黯淡,没有春天的光明。姐夫把我拉出房外提议,父亲已经这样了,以后怕是不可能再来武汉了。趁此机会,加上天气晴和不如带他上街逛逛,乡下人难得到趟武汉,也能让父亲最后看看武汉的繁华。我觉得姐夫的提议很好,于是我们陪着父亲走出了小旅馆。
我们寄住的小旅馆所在地叫“长湖南村”,紧邻紫阳路。穿紫阳路右拐不远就是武汉的“大东门”,顾名思义“大东门”就是武汉的东边大门,那时的武汉确实是这样,城市没有怎么扩张,穿过大街可以看见武汉城郊的菜地,大东门当时是武汉市的城郊埠头,商业很发达,沿街各种摊点紧连相依,各种商品琳琅满目,我们漫无目的地转悠闲逛,根本没有购物的打算,再说几经折腾,口袋里的钱已经不多了。
当我们走到一处杂货店前,门前两条长凳托起一个大簸箕,簸箕上散乱地堆放着鸭梨,父亲走近簸箕,伸出他那干枯的双手挑选着鸭梨,那些鸭梨皮色麻乌,毫无鲜亮,而且每个只有半边,店主将烂的半边削掉,留下未烂的放在门前出卖。这时节梨树才开花不会有新梨上市,这里出卖的烂梨肯定是旧年过冬的梨,冬藏技术又不过关,所以没有一个完整的梨。
我对正在挑选烂梨的父亲说:“这梨都烂了,不买了,前面肯定有好的,我们再买。”
父亲听我说后,慢慢地有点不舍地放下了正在挑选的梨,随着我和姐夫蔫蔫地向前走。走过几条街,穿过几条巷,不说好梨,就是烂梨也没见着了,时过境迁,我并没有把那烂梨的事放在心上,更没有回身去那杂货店买梨,黄昏时回了那小旅馆。这事对于我来说没有留下任何遗憾地过去了。
父亲从武汉回家后,病情在一天天地加重,不久卧床了。母亲流着眼泪在为父亲准备后事,订购棺材,缝制寿衣,还擦干眼泪经常问父亲想吃点什么,父亲总用痴呆的眼神望着母亲不说什么,许久后才缓慢地摇头,表示不想吃什么,父亲骨瘦如柴,还用病残的躯体抵抗着病痛的侵袭,父亲苟延残喘了。
有一天,母亲要我去保安,看街上有没有鸭梨卖,若有一定要买些回来。母亲说起这事,才使我想起在武汉大东门父亲想买梨的那一幕。那件事,父亲回来后肯定与母亲讲过,不然母亲会怎么知道的?既然念念不忘,说明父亲很在乎那梨,这么件微不足道的要求又是我阻止的。父亲的内心一定有许多委屈,只是当时没有说出来而已。我的心隐隐作痛,我去了保安,去了长岭,去了太和,跑遍周边所有的集镇,问遍了所有卖瓜果的摊点,就是没有鸭梨,因为梨不是这个季节上市。我的心永远地后悔,我当时应该有两种处理方法:一是将父亲挑选的梨买下,前面有好梨时再买好梨。二是前面不见好梨的时候应该及时返回杂货店买梨。可我都没做,我真的很无知,完全无视父亲的欲望与追求,没有尽到一个儿子的孝道。现在买不着新鲜的鸭梨,只能买回瓶装的糖水鸭梨代替,此一时彼一时,这时的父亲绝对比不了在武汉大东门时的父亲,加上糖水鸭梨与新鲜鸭梨的味道可能有本质的区别,父亲不吃糖水鸭梨,只喝了两口那玻璃瓶内的糖水。
父亲终于艰难地度过了那一年的端午节,记得那天姐和姐夫都来看望父亲,父亲一反常态要我们用棉被枕着他的后背,躺了起来;脸色也有了些许红润,还破例吃了几匙掺着韭菜蒸的松花蛋。一家人都觉得父亲的病有了起色,有了好转。尤其是我更希望父亲一天天好起来,最少也要活过新的鸭梨上市。也许我有点自私,我希望父亲活过新的鸭梨上市,是为了了结我的一个心愿,等到新的鸭梨上市,我会买上好的鸭梨,削皮、切片,一片一片地喂父亲来医治我的心病。
其实这个端午节是父亲生命中最后一个端午节,这天的下半夜父亲不行了,他开始挣扎,一阵一阵的痛,他一声一声地呻吟,还伴一阵一阵的抽搐,抽搐的间隙他气若游丝,第二天太阳出山的时候,他落气谢世了。
父亲的辞世,让我留下永远的遗憾,让我留下永远无法弥补的过失,随着年岁的增长,我的这块心病永远不没!我现在只能在心里祈祷父亲,谅解儿子,原谅我那时年轻,不懂世事,把一个行将就木的老人微不足道的要求,武断地打断了,我愧对父亲!欠下了永远无法偿还的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