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登华山正是重阳夜,结伴而行的都是参加中央党校在西安举办的市场经济理论研讨班的学员,来自全国各地,七男二女。我们备足了面包、饼干和矿泉水,晚上九时穿玉泉院步入山门。
大家和我一样都怀着仰慕的心情而来,都如抗美援朝时期的志愿军一样英勇,个个雄赳赳、气昂昂。大家说说笑笑,猜谜语,对楹联,天南海北的故事在这一路集会,扯东拉西的笑话在这一路喧哗。
越上山谷越窄,天裸露太少,一弯镰月高挂,就是瘦削,浮云相拥,偶尔偷偷窥视我们,一会儿又躲进浮云,大有小姑娘怕羞的样子。两边山顶淡淡的月,疏疏的林,朦胧如梦,只是觉得这梦有点沉。山的低处郁葱葱的,阴森森的,又似乎藏着无边的黑暗。泉水一路伴着石道流淌,发出潺潺之声,大有荒山野岭之感。这是我所向往的西岳华山么?要不是“石鱼”、“五里关”、“毛女洞”几处景点标记,我还真以为是我们江南某一山冲呢!河北的老王还诗兴大发,用“床前明月光”来喻眼前景,开封的老李说:“‘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贴切。”于是大家异口同声赞同。我却认为也欠贴切,你看天上时隐时现的月骨瘦如钩,并不怎么明;泉水也是从石缝里流的,但又找不到更贴切的词句来,故未反对。
过了五里关,沿石阶两旁是相排的商亭,因简就陋,摆放一些饮料、糕点之类。亭边排放着供游人休息的躺椅,还有滑杆。沿途听见断续的歌声,都从收录机里机械生涩地播送出来,但经秋夜山风的吹漾,树枝的拂摇,传到我们耳边的时候,已是混和着微风的密语,牵惹着我们浮沉于这歌声里了。
夜幕沉沉,天上一钩镰月不见了,星星没了,灰云下便是黑黑的一带轮廓,山形是一条随意画出的不规则的曲线。很高的远处有三两处灯火,辐射着黄黄的散光,透过朦胧的烟霭,散失在黯黯的山坳里,那多像梦的眼睛。
穿古云门不远就到回心石,这里是峪道的尽处,上岭登峰,沿阶攀索,就从这儿开始,游人至此,上则畏险,退又不舍,徘徊犹豫,思绪不定,大概回心石因此而得名。大家席地休息。总的感觉是:累!因前路艰险,大家便讨论如何相互照顾。在这志同道合的情况下,大家心心相印。
吃过面包,喝点矿泉水又开始攀登了。沿着“英雄迈进”攀铁索擦石崖而上,迎面崖峰突起,就是千尺嶂,是华山的一条险道,天气阴暗,什么只剩下轮廓了,用手电照去,根本不见崖顶,只是一条石隙直通上去,如刀刻锯截,我们足登手攀,四肢并用,根本谈不上照顾别人。倒是天津的小马,母性的关怀始终在她身上体现:“老刘上慢点”、“老李脚踏稳”、“老黄照顾好小齐”、“老王跟上来没有?”她关心着我们整体的每一个人。大家一问一答,前呼后应,这种团结友好的气氛,相互关心的情谊令人终生难忘!顺隙攀至崖顶,回头一看似看一口深井,刻有“太华咽喉”四字。千尺嶂上是一崖崭立,壁直如梯、索链旁垂,比前阶更险,便是百尺峡。我们一路攀险闯隘,精疲力竭,两位女士就更苦了,女人要与男人登上同样的高度,所付出的努力确实要大得多。镰月和星星不知躲到什么地方去了,满天只有曛暗的低云,俯瞰来路,地上倒是满目星星,那是华阴、孟塬的万家灯火,给人一种天地倒置的感觉,偶尔车灯流动,那是牛郎提着灯笼在走。山风增大,呼呼作响,静静地听,只有松枝摇曳的声音,松针相互撞击的声音,呼呼嘈嘈,随着风力的增大而加快节奏。怎么用心听,也听不出二胡古曲《听松》那美妙和谐的节奏来。气温明显降低,大家都穿上了所带的御寒衣,天公不作美,可能要下雨了,我们将欣赏不到华山日出的景致了。
夜两点半,我们攀老君犁沟,这是在北峰石壁间开凿的又一条险道。登上北峰南端是我人民解放军解放华山纪念碑,我们伫立碑前,在电筒光亮下颂读碑文,肃然起敬!我们向那些为祖国大西北的解放而牺牲的先烈们默默致哀。他们舍身忘死自黄甫峪猩猩沟攀登天井,飞越烟雾笼罩的老虎嘴上北峰,肃清华山顽敌,创造了“神兵飞越天堑,英雄智取华山”的奇迹,留给后人传说。
过“上天梯”就是“苍龙岭”,一山直插霄汉,体青脊黑,状如苍龙腾空,此岭凌空而架,我们攀至岭上,天上可见翻滚的乌云,透过朦朦障雾见两边深壑,令人目旋心颤,眩晕着的头不敢旁视,双手怎么也离不开铁索,那不听话的腰就是直不起来,每上一级石阶,双腿都不由自主地颤抖。我不禁可怜起自己来,因“仁者无忧,智者无惑,勇者无惧”,我是勇者么?自惭不如!感到慰藉的是,我毕竟到过这样的高处,人若到过那样的高处,对地面将有了淡漠;人有过那样的恐惧,对安全便有了蔑视!
随着一声闷雷,夜晚三点多钟下雨了。开始是零星的,散散的,慢慢密集起来,天上的乌云变沉,慢慢降落下来。周围的山峰像一只只巨兽,时儿没进乌云与黑暗里;时儿又露出狰狞的面目。山在密匝匝的雨条抽打下翻滚着,发出“吱吱”的哀鸣和怒号;雨点打着崖边的红叶,红叶发出“叭叭”的呻吟;雨点撞在我们脚下的石阶上,粉身四溅;风夹着雨劈打着我们的面颊,冰凉隐痛。雨成了一切的主宰,雨统治了一切,雨是散发喷射冷气的凶魔!
我们冲进了鸿声台上的一家凉棚,主人很热情:“快进来避雨,有热粥,暖乎乎,还有肉丝面,好吃看得见。”坐一会儿就冷丝丝的,喝一碗热粥之后确实暖和多了,雨点像冲锋一样一次又一次袭击凉棚上的雨布,发出“嘭嘭”之声。冷气透过西装,穿过羊毛衫,直入你的心肺,刺入你的筋骨,冷,寒是这时的唯一感觉。我紧紧抱住前胸,想保住体温尽量少散失。老板不失时机地招揽生意:“有棉大衣呀,花五元钱,买个不病,合算。”两位女士最先穿上了大衣,那大衣破且不论,脏兮兮的,别看她们平时讲究得像个公主,此时不但穿上脏东西而且捂得紧紧的,什么脏也不怕了,什么高雅也不讲了,真是人随环境草随风。尽管自己冷得跳跃取暖,就是不肯租那大衣,倒不是吝啬那五元钱,只是有一个古怪的念头:英雄和叛徒只是一念之差,我就是要挺过去当英雄!人有些瞬间的念头是多么可笑。避雨的人越来越多,小凉棚挤满了。有人唱出“太阳出来了,哟伙依哟荷嗨……”人向往美好的心情是永远不可磨灭的!
早晨五点,雨渐小,我们继续向华山顶峰进发,过五云峰,穿无上洞,便是玉女峰了,海拔2042.5米。我们雀跃,我们有实力将华山踩在脚下!此时天已大亮,站在峰顶四面眺望,满目尽是云雾,天上、周围、脚下除了雾还是雾。一阵风来吹动浮云,从这个山涧流向那个山涧,是谁唱出“行云如流水”这千古绝妙的佳句?又是谁品味出“高处不胜寒”?浮云过去,个个山峰如刀削斧凿,陡峭险峻。满目一片青黛,间或有蓬蓬红叶,在秋日的晨风中抖动,给人增添三分暖意,这是最后的梦,可惜是最短的梦!你看那浮云又来了,将梦淹没了。雨还在下,我们该是返程的时候了,只是我们的心里还充满着变幻的情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