能让黄莲山的石头成为桥梁、门框、窗框、墓碑以及其它物件的,那是许许多多民间艺人——石匠。石匠是一种职业,最少是黄莲山的一种职业。这种职业技艺有多高说不清楚,但历史上曾有人将一块石头雕凿成一个“篾花八哥笼”,笼内有一根对穿横梁,横梁上还站着一只石头八哥。单凭锤子、锉子,用手工将一块石头创作成一个“篾花八哥笼”,那是需要何等的技艺和匠心啊。石匠杨美林就是个从十四五岁开始学打石头的艺人。由于他学艺早,技艺也好,大家都叫他石匠而不叫他杨美林了。不过石匠的技艺做不了“篾花八哥笼”,他只能替人打门框、墓碑赚钱养活自己和家人。随着现代化的进程,打石头这种职业也在不断现代化。比如说物件的长短尺寸是定了的,石料必须根据物件的要求裁剪。过去都用锤子锉子将石头裁断,现在可以用电锯。这样既可以节省石材,又不会损伤石材。对于石头的水平面,过去只能用凿子一点一点凿去多余的部分,现在可以用电磨、电铲。现代化真好,既可以减轻人的受累,又可以增强产品的精确度、光滑度,还可以缩短工时。
改革开放后,黄莲山周边的开山塘口都作为了村办企业,实行了承包,村里可以坐收一些管理费。石匠就承包了一个开山塘口。石匠承包了塘口后,对塘口作了改进,修宽了进山道路,可以通车,他不完全是取石料打门框,打墓碑。他将石头的边角废料和炸损了的以及不能取用的作片石出卖,购回了碎石机后,又出卖碎石和石粉。他雇了几个石匠专做工艺活,还雇了搬运石头的小工。
石匠杨美林和杨水泉是同学,又都是杨湾人,平常关系不错可算是朋友,水泉买农用车就是石匠杨美林给他出的主意。水泉买了农用车后,车基本上停在石匠的开山塘口。有人运个石料,拉个片石、碎石、石粉什么的,他就出车收费。他和石匠杨美林是松散型的结合,他的车不属于石匠,但石匠塘口的运输活路基本由他负责,各收各的费,可以说他们是乡村里出现最早的联合公司。他们互相利用,石匠的货要运走得靠水泉的车,以免他养车又养人。水泉的车又要找生意,有了石匠的开山塘口他才有生意源,互惠互利,两好合一好,大家都高兴。水泉对于石匠的出货基本上随叫随到不分白天黑夜,除非是有点外事占了车。两人配合默契,同时也互相关照,有时水泉没有生意的时候,也偶尔帮石匠抬抬石头,搬搬材料当个帮手,有时货主钱未带足,水泉运完货又帮石匠把钱收回。石匠也尽量照顾水泉的生意,有时为十块二十块跟顾客争执不下时,石匠会说:我少收十块,你把水泉的运费给足。
时间一长两人就无话不说。石匠知道水泉早就想新盖楼房,就是资金还没有凑足。石匠准备借钱给水泉让他早点将新房盖好。水泉却说翠花不同意,以免给石匠添麻烦。加上地基没批下来,还不能动工。石匠说:“那什么时候要钱,就什么时候开口。”
有天他们坐在山边闲聊。石匠问:“你那房子还缺些什么东西?”
水泉说:“基脚的片石已经从你这里拉回去了,红砖也已如数拉回,钢材的钱已经备足,只是没拉回,预制板的钱还有缺口,还缺水泥钱和人工费。”
石匠说:“预制板好办,临村的预制板厂所有的碎石都是在这里拉的,多半是你送的,他现在还欠我两万七千块钱没给。他那预制板的质量还可以,你盖房所有的预制板两万七完全够了,明天我跟老板说好,明天下午开始,你只管将你需要的预制板往家里拉。”
水泉有些感动地说:“这样不好吧?”
石匠说:“有什么不好?你算是帮了我的忙,因为今后我找你讨钱容易。你那准备买预制板的钱挪着买钢筋水泥,剩下欠缺的人工费动工时再说。”
第三天开始,石匠的开山塘口没活路的时候,水泉就往家里拉预制板。
四
眼见预制板都快全部拉回,翠花有点着急,她急村长“秋丝瓜”批地基之事还钟不响罄不响的。她想年底还有三个多月,现在动工加上简单的装修,可以搬进新房过新年。这“秋丝瓜”真是饱人不知道饿人饥,她决定亲自找村长。在吃过早饭小孩上学水泉出车之后,她去了湖嘴找村长。
杨文华正在和哑巴一起喂猪。翠花说明来意后杨文华说:“你先回去,我把猪喂完,再到你家来一起商量看这事怎么办。”
翠花便转身回家等候。她看见儿子昨晚换下来的衣服,便收起衣服拿着木盆来到老井旁提水,边洗衣服边候着村长。她本想面对巷口洗衣服,因为那样可以看见村长入巷口,由于井台障碍不好坐,只好背对巷口。她经常回头向巷口张望,村长还未来。她想只要地基批下来,他们就动工,近期要水泉将钢筋和水泥都买好拉回,或者水泥按进度拉。但请谁建呢?现在乡村建房再不像过去那样请人帮工,都搞承包。主家画个简单的图纸,多长多宽,一层几间建几层,几层箍,多少根挑梁,几根主梁,承包者根据工程量收费。主家再备足建房的所有材料,就可以动工了。承包者都是临近的泥瓦匠,大都知根晓底,不需要什么资格证之类的东西。建房的大工小工都由承包者组织主家不管。价格谈好之后主家还要负责两餐饭,开工一餐,房屋完工一餐。酒宴是否丰盛,全凭主家的人心,施工者不会说什么只有念名。翠花想那两餐饭是不能太薄了的,轻人轻自己,盖一次房也算做了一次大事业,不能在吃喝这两餐上节约。想到这里,翠花感觉一只冰冷的手从领口处伸入她的前胸抓住了她的右边的奶子。翠花一阵恐惧和惊慌,她连忙将带水的手抓住伸来的手,抬头向后一望,看见是村长“秋丝瓜”。村长就着翠花仰过来的脸在她的唇上吻了一下。翠花感到一阵恶心,她运足力气拱开村长“秋丝瓜”,站了起来,气急败坏地说:“‘秋丝瓜’你个老不要脸的东西。”
杨文华眯着眼厚颜地说:“只有老不要脸才能摸着你那肥硕的奶子,我若要脸你能给我摸吗?”
翠花望着“秋丝瓜”那一幅馋相说:“你要知道你是水泉的叔,你调戏我那就是‘灰爹’。”
“如果大家都不做‘灰爹’哪有‘灰爹’这一说?这个‘灰爹’我真想当,而且当定了。”“秋丝瓜”说着就准备向翠花扑过来。
翠花急忙从木盆里抓起洗衣的蛮锤高高举起:“‘秋丝瓜’你敢胡来,今天我就锤扁你那两个老卵子。”
村长“秋丝瓜”见翠花高高举起的蛮锤,本来想向前的脚步后退了说:“我就不信你舍得锤。”边说边往后退,退出三五步又说:“翠花我告诉你,地基的事我负责批好,批好了地基,我就不是摸奶子的事了,我就要摸你那裤裆里面的东西。如果你那裤裆里面的东西不让我好好地摸一摸,地基就是批回来了,也不会给你。”说完转身向巷口走去。
“滚!”翠花奋力地将蛮锤向“秋丝瓜”扔去但没有砸着人。
村长“秋丝瓜”走出巷道口后,翠花瘫坐在地上,两滴热泪不由自主地流出来。
第二天,镇土地所的一辆越野吉普车开进了杨湾的湖嘴,说是村长“秋丝瓜”请镇土地所的全体员工钓鱼。材长“秋丝瓜”这天特别忙碌,跑上跳下,又是打酒又是买菜又是网鱼不停歇。
镇土地所的那辆越野吉普直到傍晚时分才离开杨湾的湖嘴。
五
早上起来,白茫茫的一片大雾,远处的山看不见了,近处的田野模模糊糊的好像隔着一层纱。太阳出来了,发出淡淡的光茫,一点儿也不耀眼。这是今年初冬的第一场雾。水泉还是像往常一样,吃罢早饭出门准备去石匠的开山塘口。一路上他想起昨天石匠和他的对话:
石匠问:“水泉,预制板全部拉回没有?”
“都拉回了,各种型号的钢筋也全部拉回。只有水泥等到动工前再拉。”
石匠又问:“你准备什么时候动工?”
“地基还没批呢。”
石匠说:“你指望‘秋丝瓜’?那老东西一肚子坏水,他不得点好处绝对不会给你跑。干脆你来个‘先斩后奏’,将房子盖起来再说。”
“盖房子是千百年的好事,以免施工途中土地所上门找麻烦,不舒服,还是等等再说。”
石匠说:“现在这世道是:吓死胆小的,胀死胆大的。顺民总是吃亏。”
水泉知道石匠的话有些道理,但自己又能怎么办呢?顺民吃亏,自己有能耐不当顺民吗?充其量也是个不想当顺民的顺民,发发牢骚而已。没办法还得耐着性子等待着。
不知不觉水泉来到石匠的开山塘口。塘口上站着不少人,隔着雾远远望去不知是些什么人。他便快速走向塘口。原来是临村来抬石头门框的。
石匠对主家说:“就你们四五个人,这副门框没有一天的时间是绝对抬不回去的。不如你们将门框抬到水泉的车上,两三公里的路程,半个小时就到家,人也快活。就多花一百块钱的运费。盖房是千百年的好事,哪里不多花一百块钱?”
主家同意了石匠的建议。于是水泉将车开过来。主家指挥来人将石头门框一件一件地抬着装车。整个门框由九块石头拼接成一个整体。下有门槛、门墩三件,左右有门夹、驼协,上有窄联和过河,每一件与另一件的连接都有公母槽凹合。组合好了的门框,屹立如山。
太阳慢慢升高了,水泉望着高处的雾慢慢下沉,大地露出一些山包和山垴,有如大海中露出的海岛。变幻着的雾团如水向低洼的地方流去,行云如流水。
最后一件石料抬上车的时候,车被装得满满的,又有点不太均衡。水泉没有让抬石料的人上车,让他们跟在车后。水泉土生土长路熟,他知道这里到主家的住地,都是一溜山道。农用车缓慢地在山道上爬行。太阳升得更高的时候大雾还没有完全散去,只是一些低洼处还这里一团那里一块,但村庄和田野已露出了整体轮廓。农用车进入一段缓缓的下坡,下坡之后有一个不太急的弯道上坡。这条路水泉开着农用车走过无数次,路况熟,可就在这拐弯处出事了。
车箱内的石料由于石块大装车时就不平衡,一边偏重。又是一溜的山道,路面靠山这边高,车箱的偏重边恰好又不靠山。农用车在爬山道时有些颠簸,重心又慢慢向偏重方移动,在下完坡右拐上坡的时候,拖拉机改装的农用车失去控制,翻到一米多高的坑下,水泉被压在发动机的底下口吐鲜血。
后面跟着的抬石料的人赶上来,看见水泉被压在车底下,他们的第一理念是救人。四五个人齐心协力想抬起车身拖出水泉,但怎么也抬不动车子。消息传到石匠的开口塘口,石匠带着塘口里所有的人赶到出事现场。大家干着急,因为人多有力无处下。最后只有卸石料,大家七手八脚将石料卸开,再抬车才将水泉拖出来。那时水泉还没有死。
石匠背起满身是血的水泉拼命向镇医院跑。水泉的头搭在石匠的肩上断断续续地说:“美……美林哥,多关……照……两个……孩子,秋……丝瓜……对翠花……有……有歹心,你……”水泉话没讲完就咽气了。石匠喘着粗气将水泉的遗体平放在地上,他也满身是血,他为水泉抹去流向耳边的血哭喊着:“水泉,兄弟!”他的眼泪哗哗地流了出来。
水泉的遗体被抬回停放在巷道老井的旁边,翠花哭得死去活来。为了换去水泉身上的血衣,有人七手八脚地翻水泉的衣柜,水泉竟连一件像样的衣服都没有。石匠叫人到镇上为水泉买了套崭新的西装。第二天在一片悲泣声中水泉安葬在黄莲山边一块能看得见他准备盖新房那地基的地方。
六
水泉死在石匠的背上,使石匠有了终生的愧疚之心。水泉还那么年轻,今年是他的本命年,差一个月才三十六岁。石匠总觉得水泉的死跟他有些说不清的联系:首先是他建议水泉买农用车的,如果不买这农用车,也许水泉外出打工,也许干些其他养家糊口的营生,生活也许清苦困难些,但不致于这么早就命丧黄泉。其次是在他的开山塘口运石料,实际上水泉成了他的无偿送货人。如果没有水泉的农用车,他的生意就没有这样快捷。他风里雨里日里夜里随叫随到没有半点怨言。虽说他也收取一定的费用,却对自己感恩戴德。他这一走使自己的生意有了一些萧条,客户要货自己无法运送,迫使客户改换门庭。石匠知道自己的货能送出去就是钱,送不出去就是一堆无用的石头。水泉的死就像他失去了一只臂膀。第三他悔不该那天早晨劝客户用水泉的农用车的。本来客户是准备自己抬的,如果不用车装水泉也可以避免一场车祸。车出塘口石匠就发现石料的重心不平衡又未及时叫他停车调整。以往大多客户装运门框分两次,多带碎石和石粉,既保证了门框石料的安全稳固,也拖运了碎石和石粉,因为碎石和石粉也是建筑的必须材料。自己当时未能劝客户分装。他既多说了一句话又少说了一句话,使水泉走上不归路,现在丢下翠花和两个孩子孤儿寡母的怎么办呀?他总感觉是自己对不起水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