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故乡的路
24546600000071

第71章 历史原来很精彩——代后记(2)

还有“五叔”孙伯三,他是我们村学的老师。“矮个、小头”,“总露出被劣质烟草所熏的满口黄牙”。我们的村学就如旧社会的私塾,教室是“五叔的堂屋”。二十七个男仔,程度是四个年级,只有“五叔”一个人唱独角戏。语文、数学、天文、地理、唱歌、体育等课程都是他一个人担任,“五叔”工作得井井有条。这样一个热爱本职工作,热爱孩子的老“民师”,不分田。民师补贴被村长装进了腰包,“五叔”憨得一句话也没有,仍然给我们讲“加减乘除”。为了留住学生不辍学,学校放假时他到学生家里搞义务劳动,帮困难的学生想办法筹书本学杂费,还拆除自己的住房作建校舍的材料。“五叔”把他的一切都奉献给了贫困的山村教育事业,让我们看到了山区教育的希望。

那么默默无闻,那么艰辛敬业,他们的社会地位怎样呢?《老师来了》从一个侧面反映了教师的社会地位低下。他们无权势,无地位,无关系。这位小学老师也是热爱孩子的,学生“从树上摔下来,腿断了”,他便背着学生一口气跑了二十多里山路将学生送进医院。他怕误了治疗的最佳时间,“累得气直喘,就是不肯歇一歇”,光头上的汗珠“一晃一晃”的,就是没有腾出手来抹一下,他把学生当成了亲人和孩子。能把学生当自己孩子的老师,一定是个十分称职的老师。他得到的回报让人感到很尴尬,“人老了,一身病”,想托自己的学生去医院找熟医生看病,还带了“香油、糯米和鸡蛋”,连一餐饭都没有混上就走了。走在城市昏黄的路灯下,老师的心一定不好受。

往事有风情,如雾如烟!那些记忆非常遥远又非常清晰,从头拾起令我有一种别梦依稀的感觉。走进这本集子故事里的男男女女,都有生活的真实,有很多的实在,有具体的细节,他们都从真实的生活中走来。“水叔”、“泉叔”、“父亲”、“五叔”、“二婶”、“祥哥”、“路生”都是现实生活中的人物,都是生活在社会下层的平民百姓。物以类聚,人以群分,由于自己的出生环境,成长过程,文化教育等的影响,决定了我对人的认识层面。走进我这些故事中的人,可以说没有“官”,要说有就是“石怀玉”,他也只是一个相当于乡镇级别的“秘书长”,最多也是一个“副科级”。这些人物中几乎没有“坏人”,要说有一点点不规范的人物,那就是“二狗子”和“莲花嫂”。其实“二狗子”也没有坏到哪里去。他一样热爱劳动,只是喜欢干那些“自己乐意干的事情,而且还卖力”。他劈了祖宗牌位并加油火烧,挖祖坟、砸墓碑,只是受“革命”的影响,对几千年的中原文化认可度不了解,才做出“让人瞠目的事”。“莲花嫂”就更不可指责了。好吃懒做是人的天性,她只是贪图安逸过分了点。男女偷情之事在中国几千年什么时候没有过?无时无刻都在发生,只是地域不同罢了。只要不造成社会影响,现在法律都不予追究了,这种事在乡村大村多,小村少,何必责难“莲花嫂”呢?其实“男女情”永远是文学的主题,只是看你怎样把握罢了。要说“莲花嫂”的晚年也是值得同情的,她跪下声泪俱下地悔过,“祥哥”还是没有原谅她。长期与她分居,等于“离婚”,自己不会耕作,但还得在几亩责任田里“扒食”,最后去迷信“耶稣”。

我也试图写过“坏人”,但总写不出“坏”。我总是把人往“坏”的方面推,但细节、心态把握不了,“坏人”就“坏”得不真实。究其原因是自己没有这方面的历验,写着写着,就不知道怎样处理了。“坏人”做“坏事”的环境、情节、心态都不像。

我为什么写这些可说可不说的故事和这些有其不多无其不少的人呢?可能是想为一段艰辛的生活作证。我们知道,一个地域若失去了记忆,就会步入灾难。这些人和事都是慢慢写来的,开始在写这些东西的时候,是没有什么明确的目的的,只是觉得要写,不写总像缺点什么,慢慢写着写着就觉得有点味。任何事情都是从量变到质变的,写多了就觉得:历史原来很精彩。我想写出故乡天人合一的胸怀,对自然与人性的包容,但由于自己的水平有限,一定没有写好,也很难写好,也许违背了我的初衷。

我已年过半百,要把这几十年的生涯分成两个部分的话,前半部分二十余年是在乡村度过的,后半部分三十余年是在城里度过的,在城里生活远比在乡村生活的时间长。但这本集子所收的文字,写乡村的又远比写城市的多。《淡淡的忧思》里的“张萍”,“生活对她好像总是不怎么厚爱”。她的人生总比别人慢半拍,下岗,成全职太太,生活对她来说,总是不尽人意,总有操不完的心。《家大如天》中的“王贵”和“刘芬”,也是城市生活中的下层人物。仅仅是没有“吃低保”,日子过得紧巴巴的,但他们俭朴、勤劳、恋家,“日子在他们那里就顺着季节往下走”。他们的心情有灰暗,也有欢乐,生活有时也有笑声。《买鞋》有点触摸人性“人就是这么怪,都叫人讲真话,说实话,有时真话实话就是让人不舒服”。《迎接检查》是对现在的弄虚作假风的抨击,“现在的节奏真快,工作刚布置,经验材料就出来了。”你能说我们的身边没有这些现象吗?我看不但有,而且很盛行。弄虚作假、欺上瞒下,总结起成绩来长篇大论,洋洋大观,说到缺点仅有三四行字。事实真是那样吗?我看未必。其实这篇文章是我十年前写的。

对于城市生活,自己为什么涉笔不多呢?究其原因大概有两个:一是城市的生活光怪陆离,灯红酒绿,醉生梦死,尔虞我诈,不比乡村淳朴、直白。很多地方自己没有历验,看得眼花缭乱,加上水平功底所限,没办法把握,写好就难,所以不敢涉笔;二是本人太“土”,我是一个农民的儿子,根系永远在乡村,尽管枝叶、花果在城市,却永远离不了那“土”。只有写那些“土”的东西,行文才流畅些,故事才编得入理些。

其次,再说说“事”。

这本集子写写停停,停停写写,时度跨度很长,大约三十年,不是一气呵成的。因而“事”多少就显得有些时代感。我是新中国建国后出生的。会记事时便是“四清运动”,接着是“文化大革命”,之后就是“改革开放”。应该说是三个阶段,分为:文革前,文革期间和文革后。这三个历史时期有其不可磨灭的历史印记。

文革前(即“一九六六年”前),我才十一岁,记忆较为模糊。只是隐约知道那时的政治空气不怎么浓,乡村里许多的政治理念并未确立,那时的法制也并不怎么健全,广大农村从旧社会过渡过来,乡规民约还是保留和继承,农民尽管进了农业社,生产队,但还是种田吃饭。那时我的年龄尚小,别的印象不深,唯一的是三年自然灾害的饥荒,野菜、树皮、观音土都吃过。那时国家可能也困难,赈灾几乎没有,我亲眼见过乡村里有人饿死。所以集子里收集了《饥荒》,主要是对那几年困难的记忆。

文革期间(一九六六年至一九七六年)这十年,正是自己长身体、长见识的十年,收集的文字相对多些。如:《同桌》收容的信息量较大,干部受冲击,知识分子受冲击,斯文扫地,唯成分论,抄家,年轻人的狂热,知识青年下乡等都在《同桌》中有所反映。有过这段阅历的人看后,我相信一定有所同感。当时的“革命”席卷全国,不论城镇和乡村。《二狗子》写的就是当时农村的情形。城镇游行、示威、大字报、大辩论,闹得热火朝天,乡村也不例外,一块先祖牌也要斧劈火烧,连墓碑也要砸烂。一场文化革命不知有多少文化遗产被破坏,也不知有多少历史文物被损毁。

那年月的乡村还有一个明显的标记:就是“农业学大寨”和“以粮为纲”。大寨那种战天斗地的精神确实该学,但全国学起来,有些地方就走样。今天你挖一条沟是学大寨,明天我填这条沟同样是学大寨,完全无计划性,没有科学性,浪费人力物力。如《横海湾》反映的就是当时的真实情况。一处很环保的湖湾,人为地挖来填去,损毁了许多高产田,最后所收的粮食还没有投工时的民工所吃的粮食多,得不偿失,完全是胡闹。还有《试验地》,完全不按科学规律办事。不懂植物的生长季节和环境,盲目试验,不提供一定的条件,就想自然界的植物按自己的意志来,可能吗?完全是“天方夜谭”!这些事只有在那个年代才能发生。

文革后(一九七八年以后),改革开放给中国人带来了福祉,首先是人的观念的改变。《湖中历险》中的“我”,本是一介书生也想“下海”。那种谋发展,求致富已在全国形成风潮。《小店》中的“父亲”,是位地地道道的农民,也洗脚上岸,开办了小卖部和大排档。《父子俩》中的父亲和儿子在理念上完全冲突。《大哥的生日和母亲的寿辰》中的“大哥”和“母亲”消费观念完全不同。谁对谁错确实说不清楚。改革开放给中国农村带来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农民也许成了工人,《保安湖的夜光》中保安湖周边办起了“乡镇砖瓦厂、小铁矿、小煤窑、加工厂、家具店、养鸡厂、养殖场、米粉厂……”,确实“万道金光”。如今的乡镇完全改变了原来的模式,如《故乡的路》中所说“临村接‘太公’的车队,在那条水泥路上摆成了长龙,抬着木刻的‘太公’,宰杀的全猪作为祭牲,还用油彩涂红,香案上,香、烛,青烟袅缭绕,炮竹轰响,场面声势浩大;陈婶的大小子骑着崭新的摩托后带着花枝招展打工认识的湘妹子、现在的未婚妻在那条水泥路上飙风;八斤爹带着九岁的孙子坐着‘三码’车去保安镇邮电所领取在深圳当包工头的儿子寄回的生活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