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有一个水烟袋,那是祖父传给他的。
水烟袋的材质是黄铜的,底座圆柱形,高七八厘米,上平面的前方有一孔,那是插烟锅的,后面翘起一尺多高的铜管,那是吸烟的烟嘴。这水烟袋我觉得不应该叫水烟袋,观其形状,更应该叫水烟壶。因为确实有点像茶壶,只是那烟嘴长了点而已。
从记事时起,就知道父亲抽烟。我特别喜欢看父亲抽水烟,他抽出烟锅,将水烟袋灌进一半水,烟锅实际上是一根五六厘米长的铜管,一端安装铜锅,锅底与铜管连通,有网状筛眼,防烟丝漏进铜管。抽烟时将烟锅装满烟丝,插入水烟袋前面的孔内,再用火柴点燃烟丝,边点边吸,水烟袋发出“咕嘟、咕嘟”之声,烟就会通过铜管到口腔,到肺部。抽水烟还有一点小技巧,只能抽一口停一下,以免将水烟袋里的水吸进口腔,那烟嘴翘起一尺多高,就是防吸水的。父亲就在这“咕嘟、咕嘟”声中,一口又一口,一锅又一锅地打发着日子。说起来古人真聪明,用水过滤烟中的尼古丁和烟油,以减轻对人体的伤害,水烟袋中的水用不了多长时间就变成了烟袋油,倒出烟袋油,呈深黄色。孩童时代的我经常用烟袋油毒蚂蝗,捉住蚂蝗放入烟袋油中,不出两三分钟,蚂蝗就一命呜呼了。
那时候家里穷,买不起包装香烟,父亲就在菜园的一隅种烟叶。烟叶是一种草本阔叶植物,一片大的烟叶有两尺多长,一尺多宽。只记得每年我家菜园里的烟叶比蔬菜茂盛,父亲细心地将烟叶一片一片晒干,烟叶由于含有烟油,柔韧而不碎,不像其他植物叶片干枯后易碎。
父亲有一整套抽烟设备,他用一截较粗的圆木,中间打出一个长方形的孔,将晒干的烟叶一层一层在那长方形的孔中摆放,用小木板塞紧,然后用一种长刀将烟叶切成烟丝,还有一个手工卷烟机,设备都很简陋,烟丝切得宽度不一,每支烟卷得粗细不等,每支烟卷的包皮纸都是我写满铅字的作业本裁剪的,那时我家就是中国最小的、自产自销、自给自足的“小型卷烟厂”。父亲在家就用水烟袋抽上几锅,下地干活不便带水烟袋,就将自卷的烟卷装在小铁盒随身带。
每当劳动小息的时候,父亲会坐在田头或地边披上因劳作脱去的旧棉袄抽上一支,他目光淡远平视前方,眼前是一片麦地,麦苗青青,有的含苞,有的已吐穗。稍远是水田,远远望去水汪汪一片。太阳晃晃地照着,父亲深吸一口,青青的余烟漫漫升腾飘过他的光头,飘向天空,也许父亲的希望就如这袅袅的青烟再升高一点就不见了。这时,烟也许是父亲所有的念想,因为烟他舒心而惬意。尽管日子过得就像早摘的梅子,酸、涩没有甜味。
那一年,生产队里减少了每人的自留地,说是“以粮为纲”多产粮食。每家每户的菜园重新进行了划分。我家的菜园几乎减少了一半。菜园是农家人一年三百六十五天的蔬菜来源。母亲对父亲说:“少种点烟叶吧。”
烟叶种植面积减少,抽烟的父亲就不能自给自足了,必须隔三差五去小卖部买烟“补贴”。小卖部只有“经济”、“红花”两种品牌的香烟最廉价,九分钱一包,这两种香烟是父亲的专买。有时包里的钱还不够买一包,好在那时候小卖部里香烟撤零卖,一分钱两支,久而久之,父亲就成了小卖部里的“零买户”。
母亲劝父亲戒烟,父亲决定戒烟。父亲戒烟不是因为“吸烟有害健康”而戒,是因钱而戒。父亲戒烟的决心很大,将切烟丝的那半截圆木、小木板、卷烟机都劈成了柴火,付之一炬;将那黄铜水烟袋藏进了角楼;将那种烟叶的自留地,栽上了黄瓜。母亲也积极支持,为了让父亲渡过戒烟的困难期,母亲经常炒蚕豆装在父亲的口袋里,一旦父亲犯烟瘾时就吃蚕豆。终因父亲吸烟成瘾,烟好像成了他生活中的唯一依赖,决心大,但意志薄弱,“锣打破戏法玩尽”,戒烟蚕豆吃了五六升,烟瘾终究是没有戒下来,不久又重操旧业。
后来每天早晨,父亲起床后的第一件事是蹲在门前的土台上吸烟。看着父亲每天吸第一口烟,那是他无尽的享受,他憋足气,尽情地吸进一口,决不让青烟跑冒,然后再缓缓地吐出。后来是咳得脸红耳赤,这时的父亲一定难受,直到咳出一口脓痰后,父亲才慢慢缓过劲来,下地干活。
香烟无钱长期买,不久父亲又从角楼里拿出水烟袋,家里又有了“咕嘟、咕嘟”的水烟袋的声音。这声音寄托着父亲质朴的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