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论中国人的国民性(鲁迅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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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文化随笔(7)

我自己,是因为懂一点日本文,在用日译本《世界史教程》和新出的《中国社会史》应应急的,都比我历来所见的历史书类说得明确。前一种中国曾有译本,但只有一本,后五本不译了,译得怎样,因为没有见过,不知道。后一种中国倒先有译本,叫作《中国社会发展史》,不过据日译者说,是多错误,有删节,靠不住的。

我还在希望中国有这两部书。又希望不要一哄而来,一哄而散,要译,就译他完;也不要删节,要删节,就得声明,但最好还是译得小心,完全,替作者和读者想一想。

十一月二日。

本篇最初发表于一九三四年十一月

上海《读书生活》月刊第1卷第2期。署名公汗。

隐士

隐士,历来算是一个美名,但有时也当作一个笑柄。最显著的,则有刺陈眉公的“翩然一只云中鹤,飞去飞来宰相衙”的诗,至今也还有人提及。我以为这是一种误解。因为一方面,是“自视太高”,于是别方面也就“求之太高”,彼此“忘其所以”,不能“心照”,而又不能“不宣”,从此口舌也多起来了。

非隐士的心目中的隐士,是声闻不彰,息影山林的人物。但这种人物,世间是不会知道的。一到挂上隐士的招牌,则即使他并不“飞去飞来”,也一定难免有些表白,张扬;或是他的帮闲们的开锣喝道——隐士家里也会有帮闲,说起来似乎不近情理,但一到招牌可以换饭的时候,那是立刻就有帮闲的,这叫作“啃招牌边”。这一点,也颇为非隐士的人们所诟病,以为隐士身上而有油可揩,则隐士之阔绰可想了。其实这也是一种“求之太高”的误解,和硬要有名的隐士,老死山林中者相同。凡是有名的隐士,他总是已经有了“悠哉游哉,聊以卒岁”的幸福的。倘不然,朝砍柴,昼耕田,晚浇菜,夜织屦,又那有吸烟品茗,吟诗作文的闲暇?陶渊明先生是我们中国赫赫有名的大隐,一名“田园诗人”,自然,他并不办期刊,也赶不上吃“庚款”(“庚款”,指美英等国退还的庚子赔款。一九○○年(庚子)八国联军入侵我国,次年强迫清政府订立《辛丑条约》,其中规定付给各国“偿款”银四亿五千万两。后来英、美等国宣布将赔款中尚未付给的部分“退还”,作为在我国兴办学校、图书馆、医院等机构和设立各种学术文化奖金的经费。),然而他有奴子。汉晋时候的奴子,是不但侍候主人,并且给主人种地,营商的,正是生财器具。所以虽是渊明先生,也还略略有些生财之道在,要不然,他老人家不但没有酒喝,而且没有饭吃,早已在东篱旁边饿死了。

所以我们倘要看看隐君子风,实际上也只能看看这样的隐君子,真的“隐君子”是没法看到的。古今著作,足以汗牛而充栋,但我们可能找出樵夫渔父的著作来?他们的著作是砍柴和打鱼。至于那些文士诗翁,自称什么钓徒樵子的,倒大抵是悠游自得的封翁或公子,何尝捏过钓竿或斧头柄。要在他们身上赏鉴隐逸气,我敢说,这只能怪自己胡涂。

登仕,是啖饭之道,归隐,也是啖饭之道。假使无法啖饭,那就连“隐”也隐不成了。“飞去飞来”,正是因为要“隐”,也就是因为要啖饭;肩出“隐士”的招牌来,挂在“城市山林”里,这就正是所谓“隐”,也就是啖饭之道。帮闲们或开锣,或喝道,那是因为自己还不配“隐”,所以只好揩一点“隐”油,其实也还不外乎啖饭之道。汉唐以来,实际上是入仕并不算鄙,隐居也不算高,而且也不算穷,必须欲“隐”而不得,这才看作士人的末路。唐末有一位诗人左偃,自述他悲惨的境遇道:“谋隐谋官两无成”,是用七个字道破了所谓“隐”的秘密的。

“谋隐”无成,才是沦落,可见“隐”总和享福有些相关,至少是不必十分挣扎谋生,颇有悠闲的余裕。但赞颂悠闲,鼓吹烟茗,却又是挣扎之一种,不过挣扎得隐藏一些。虽“隐”,也仍然要啖饭,所以招牌还是要油漆,要保护的。泰山崩,黄河溢,隐士们目无见,耳无闻,但苟有议及自己们或他的一伙的,则虽千里之外,半句之微,他便耳聪目明,奋袂而起,好像事件之大,远胜于宇宙之灭亡者,也就为了这缘故。其实连和苍蝇也何尝有什么相关。(林语堂等所办《人间世》的《发刊词》中,曾说该刊内容“包括一切,宇宙之大,苍蝇之微,皆可取材,故名之为人间世。”)明白这一点,对于所谓“隐士”也就毫不诧异了,心照不宣,彼此都省事。

一月二十五日。

本篇最初发表于一九三五年二月二十日

上海《太白》半月刊第1卷第11期,署名长庚。

“寻开心”

我有时候想到,忠厚老实的读者或研究者,遇见有两种人的文意,他是会吃冤枉苦头的。一种,是古里古怪的诗和尼采式的短句,以及几年前的所谓未来派的作品。这些大概是用怪字面,生句子,没意思的硬连起来的,还加上好几行很长的点线。作者本来就是乱写,自己也不知道什么意思。但认真的读者却以为里面有着深意,用心的来研究它,结果是到底莫名其妙,只好怪自己浅薄。假如你去请教作者本人罢,他一定不加解释,只是鄙夷的对你笑一笑。这笑,也就愈见其深。

还有一种,是作者原不过“寻开心”,说的时候本来不当真,说过也就忘记了。当然和先前的主张会冲突,当然在同一篇文章里自己也会冲突。但是你应该知道作者原以为作文和吃饭不同,不必认真的。你若认真的看,只能怪自己傻。最近的例子就是悍膂先生的研究语堂先生为什么会称赞《野叟曝言》(林语堂在《论语》半月刊第四十期(一九三四年五月一日)发表的《语录体举例》中说:“近读《野叟曝言》,知是白话上等文字,见过数段,直可作修辞学上之妙语举例。”次年一月他又在《人间世》半月刊第十九期的《新年附录:一九三四年我所爱读的书籍》中举了三本书,第一本即为《野叟曝言》,说它“增加我对儒道的认识。儒道有什么好处此书可以见到”。不久悍膂(聂绀弩)就在《太白》半月刊第一卷第十二期(一九三五年三月五日)《谈野叟曝言》一文中,列举该书的“最方巾气”、“不是性灵”、“否认思想自由”、“心灵不健全”、“白中之文”五点,以为“《野叟曝言》处处和林语堂先生底主张相反,为什么林先生还要再三推荐呢?”《野叟曝言》,清代夏敬渠所著的长篇小说。)。不错,这一部书是道学先生的悖慢淫毒心理的结晶,和“性灵”缘分浅得很,引了例子比较起来,当然会显出这称赞的出人意外。但其实,恐怕语堂先生之憎“方巾气”,谈“性灵”,讲“潇洒”,也不过对老实人“寻开心”而已,何尝真知道“方巾气”之类是怎么一回事;也许简直连他所称赞的《野叟曝言》也并没有怎么看。所以用本书和他那别的主张来比较研究,是永久不会懂的。自然,两面非常不同,这很清楚,但怎么竟至于称赞起来了呢,也还是一个“不可解”。我的意思是以为有些事情万不要想得太深,想得太忠厚,太老实,我们只要知道语堂先生那时正在崇拜袁中郎,而袁中郎也曾有过称赞《金瓶梅》的事实,就什么骇异之意也没有了。

还有一个例子。如读经,在广东,听说是从燕塘军官学校提倡起来的;去年,就有官定的小学校用的《经训读本》出版,给五年级用的第一课,却就是“孔子谓曾子曰: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毁伤,孝之始也。……”那么,“为国捐躯”是“孝之终”么?并不然,第三课还有“模范”,是乐正子春述曾子闻诸夫子之说云:“天之所生,地之所养,无人为大。父母全而生之,子全而归之,可谓孝矣。不亏其体,不辱其身,可谓全矣。故君子顷步而弗敢忘孝也。……”

还有一个最近的例子,就在三月七日的《中华日报》上。那地方记的有“北平大学教授兼女子文理学院文史系主任李季谷氏”赞成《一十宣言》(《一十宣言》,指一九三五年一月十日王新命、何炳松等十教授所发表的“中国本位的文化建设”宣言,其中说:“在文化的领域中,我们看不见现在的中国了……要使中国能在文化的领域中抬头,要使中国的政治、社会和思想都具有中国的特征,必须从事于中国本位的文化建设。”李季谷(1895-1968),即李宗武,浙江绍兴人。)原则的谈话,末尾道:“为复兴民族之立场言,教育部应统令设法标榜岳武穆,文天祥,方孝孺等有气节之名臣勇将,俾一般高官戎将有所法式云”。

凡这些,都是以不大十分研究为是的。如果想到“全而归之”和将来的临阵冲突,或者查查岳武穆们的事实,看究竟是怎样的结果,“复兴民族”了没有,那你一定会被捉弄得发昏,其实也就是自寻烦恼。语堂先生在暨南大学讲演道:“……做人要正正经经,不好走入邪道,……一走入邪道,……一定失业,……然而,作文,要幽默,和做人不同,要玩玩笑笑,寻开心,……”(据《芒种》本)这虽然听去似乎有些奇特,但其实是很可以启发人的神智的:这“玩玩笑笑,寻开心”,就是开开中国许多古怪现象的锁的钥匙。

三月七日。

本篇最初发表于一九三五年四月五日

《太白》半月刊第2卷第2期,署名杜德机。

论毛笔之类

国货也提倡得长久了,虽然上海的国货公司并不发达,“国货城”也早已关了城门,接着就将城墙撤去,日报上却还常见关于国货的专刊。那上面,受劝和挨骂的主角,照例也还是学生,儿童和妇女。

前几天看见一篇关于笔墨的文章,中学生之流,很受了一顿训斥,说他们十分之九,是用钢笔和墨水的,这就使中国的笔墨没有出路。自然,倒并不说这一类人就是什么奸,但至少,恰如摩登妇女的爱用外国脂粉和香水似的,应负“入超”的若干的责任。

这话也并不错的。不过我想,洋笔墨的用不用,要看我们的闲不闲。我自己是先在私塾里用毛笔,后在学校里用钢笔,后来回到乡下又用毛笔的人,却以为假如我们能够悠悠然,洋洋焉,拂砚伸纸,磨墨挥毫的话,那么,羊毫和松烟当然也很不坏。不过事情要做得快,字要写得多,可就不成功了,这就是说,它敌不过钢笔和墨水。譬如在学校里抄讲义罢,即使改用墨盒,省去临时磨墨之烦,但不久,墨汁也会把毛笔胶住,写不开了,你还得带洗笔的水池,终于弄到在小小的桌子上,摆开“文房四宝”。况且毛笔尖触纸的多少,就是字的粗细,是全靠手腕作主的,因此也容易疲劳,越写越慢。闲人不要紧,一忙,就觉得无论如何,总是墨水和钢笔便当了。

青年里面,当然也不免有洋服上挂一枝万年笔(万年笔,日语:自来水笔。),做做装饰的人,但这究竟是少数,使用者的多,原因还是在便当。便于使用的器具的力量,是决非劝谕,讥刺,痛骂之类的空言所能制止的。假如不信,你倒去劝那些坐汽车的人,在北方改用骡车,在南方改用绿呢大轿试试看。如果说这提议是笑话,那么,劝学生改用毛笔呢?现在的青年,已经成了“庙头鼓”,谁都不妨敲打了。一面有繁重的学科,古书的提倡,一面却又有教育家喟然兴叹,说他们成绩坏,不看报纸,昧于世界的大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