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治丧主委是中外场的小池先生吧?找个人先跟他联络一声,寺院那边由我来联络就好。”
离开后藤田家之后,敏夫走在炙热的柏油路上。
“后藤田秀司、村迫秀正、后藤田吹,就在短短的半个月之内。”
敏夫告别上外场的部落,以手帕拭去额头的汗水。
“村子被死亡所包围。”
纤细敏感的多年好友曾经说过这句话,如今敏夫感到整个外场村似乎真的被不知名的物体团团围住。
“有事情要发生了。”
“不可能。”
“还会发生什么事情?”
日本全国到处都看得到像外场这种逐渐走向死亡的山村,村子里的人个个过着数百年如一日的生活,一点变化也没有。更何况这里是有如一滩死水的乡村,又不是走在时代尖端的大城市,有的只是无益又无害的永恒不变罢了。敏夫实在看不出这种万年不变的村子到底会发生什么事。
然而,敏夫却无法挥去心中的异念。
他们的死法几乎一模一样,好像是被同一种东西害死似的。
电话铃声响起的时候,诚哥正打算将桌上的稿纸摊开。他制止打算接听电话的池边,自己拿起话筒,耳边顿时听到敏夫的声音,语气有些僵硬。
“敏夫吗?有事啊?”
敏夫的回答十分简短。
“阿吹死了。”
诚哥说不出话来,脑中浮现出自杀二字。年迈的阿吹在今年夏天连续失去儿子和兄长,如今已是八月下旬,傍晚时分的凉风充满了初秋的萧瑟。白天虽然依然酷热难耐,日出日落间却令人不由得感到季节的变换,一连失去多名亲人的老婆婆在这种气氛的催化下,也难怪会走上绝路。
仿佛察觉诚哥的心思一般,敏夫继续说下去。
“不过不是自杀,我想应该是急性肾功能衰竭。昨天晚上去世的,今天一大早就被下外场的矢野妙发现。我才刚从后藤田家回来而已。”
诚哥低头无语,喉头仿佛被一团物体哽住了一样说不出话。一旁的池边直盯着他,仿佛察觉事态不对。
“我请他们通知治丧主委,对方可能等一下就会跟你连络。”
“我明白了,谢谢。”
“嗯,就这样。”挂上电话的敏夫令人感到格外冷漠,说话的语气不带半点感情,十分的公式化。诚哥不知道该如何面对这个坏消息,他并不感到特别惊讶,却又无法保持平常心,或许电话那头的敏夫也有同样的感觉。
“发生了什么事?”
看到诚哥放下电话之后,池边连忙询问。
“后藤田家的阿吹过世了。”
“什么?”池边大为震惊。
“难道……”
“听说是肾功能衰竭而死。昨晚过世的,知道今早才被人发现。”
看到池边露出宽心的表情,诚哥才知道原来他也跟自己有同样的猜想。这时鹤见和光男快步走进办公室,察觉气氛不对的两人立刻开口询问。当他们听说阿吹过世之后,鹤见马上问了一句是不是自杀,等到明白阿吹的死因之后,鹤见跟光男两人对望了一眼。
“怎么又来了?”
令人窒息的沉默笼罩办公室,梗住诚哥喉头的物体也正是这句又来了。这已经是今年夏天的第七件讣文了,而且全都集中在这短短的半个月之内。秀司、山入的那三人、小惠、义一,再加上阿吹。
光男率先打破沉默。
“看来今年夏天不太寻常,搞不好事情还没完呢。”
诚哥看着光男,脸上难掩讶异的表情。
“还没完?”
“对啊,以前也发生过类似的事情。”话才刚说完,光男立刻露出尴尬的笑容。“那时副住持还太小,大概不记得了吧?”
“嗯,我还有印象。”鹤见表示同意。“大概是二十几年前的事情了吧?梅雨造成山洪爆发,在河边玩水的两个孩子就这样丢了性命,之后就发生了一连串的事情,全都跟水边有关。”
“对对对,老住持也是在那年入秋的时候去世的。”
光男十分感慨,旁边的鹤见立刻瞪了他一眼。
“说这种话太不吉利了。”
“啊对不起,我没那种意思。”
池边婉转的说出心中的疑惑。
“老住持的往生也是跟水边的意外有关吗?”
诚哥露出苦笑。
“不,祖父死于胃癌。”
看着一脸释怀的池边,诚哥不由自我解嘲起来。没错,就是这么回事。无论是好事还是坏事,都会接二连三的发生。即使事情的发生符合机率法则,人们还是会对坏事留下深刻的印象,人的死亡更是难以忘怀。
就长远的眼光来看,那一连串的坏事其实也可以用机率法则来解释,然而村民还是很容易就会产生接二连三的印象。而且一旦有了这个先入为主的观念,原本稀松平常的事实就会被夸大扭曲为百年难得一见的怪异现象。刚刚鹤见表示二十几年前有好几个人死于水边的意外,然而静信的祖父其实是死于胃癌,鹤见也不是忘了老住持的死因,却还是在水边意外的既成印象诱导下模糊了真相。
诚哥叹了口气。死亡是乱数决定的,每个人的死亡都有其原因,彼此之间也未必有所关联。然而人们总是将这些毫无相关的个体结合在一起,让他们产生关联。这种结合的意义不是自然存在的,而是人们所赋予的。就拿星座来说吧,明明是毫不相干的独立星体,却在人类的认知之下被串在一起,还被赋予了人类自以为是的意义,村民对死亡的看法就跟古人对星座的认识差不多。
死亡不是连续的,只是以会让人以为是连续的表达方式呈现出来罢了。阿吹已经是年近七十的老人家了,生前还请人整理自己的墓地,表示她早已作好随时面对死亡的准备。再加上连日酷热的气候,连续失去兄长和儿子的打击。这对年迈的阿吹来说都是精神上的折磨,更加速了原本就年老力衰的她死亡的脚步。
“阿吹的死十分理所当然,没什么好讶异的。”
然而静信的潜意识中,却觉得这似乎是自己在安慰自己的看法。
“为什么?”
诚哥凝视自己的内心,发现隐藏在心中的不安。小惠去世的时候,他也感到同样的不安和莫名的恐惧,义一去世的时候,他也感受到不祥的预感。静信十分明白自己面对的是不正常的死亡,因此才努力寻求将这些死亡正常化的借口。
“真是如此吗?”
一种说不出来的冷静,仿佛早已料到会有这种结果。原来是阿吹,诚哥心想。不是清水、不是宽子,也不是德郎。
小惠葬礼那天的景象清晰浮现在他的脑海,看起来老了好几岁(仿佛随时会离开人世)的德郎和宽子,像后藤田吹一样躬着身子伏在地上的背影,以及扶着德郎的背心一直低头不语的武雄。共同承受着痛失爱女(或是爱孙)的打击的他们,令静信感到无法言喻的不安全感。
“爱哭的人会被魔鬼抓走喔。
不是清水,也不是宽子,更不是德郎。
原来是后藤田吹。
大川义五郎死了,村迫秀正死了,三重子也死了。秀司死了,小惠死了。完全没有顺序可言,就像秀司早一步先母亲而死,就像年纪轻轻的小惠竟然与世长辞,死亡似乎在村子里无限蔓延。”
诚哥的脑海浮现出了污染二字。不寻常的死亡正在污染死者的近亲。
清水平安无事,宽子和德郎也未传出不幸。三重子死了,阿吹死了,一个是秀正的妻子,一个是秀司的母亲,再加上义一。
毫无抵抗力的人正紧密的结合在一起。
诚哥握紧双手。这是传染病。
封闭的土地、自成一格的社会、错综复杂的地缘与血缘、土葬的习俗。
一旦传染病开始蔓延,整个村子势必会走上灭亡之路。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