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也正因如此,她所说的未必不是事实。
至少眼前这个人确实知道弗格的真面目,甚至投出了让弗格无法判别真伪的震撼弹。敢说出怎么听都不像谎话,却又无法一口咬定是事实这一点,不就是她的确熟知一切内幕再好不过的证据吗?
似乎是看穿了弗格的满腹猜疑,少女耸了耸肩。
「我没有要你相信,毕竟我手上也没有半点足以令你相信的证据。可惜的是我跟你不同,没办法做到把炼狱毒气拿来作养分。说起来……我们几个『罗兰之子』都是用不一样的方法克服毒气的呀。」
「既然道样,就让我见识一下吧。」
弗格举起手中的「艾莉丝十六号」,将手指抵在装有键器的握柄处。
「需要毒气的话,我这儿就有。」
「让你见识一下也无妨,不过很无趣喔。」
雷可利慢条斯理地摇摇头。
她的一举一动都跟外表背道而驰,彷佛饱受了人生风霜。
「我的特性是『供牺之血』,也就是与炼狱共生的意思。对我而言,毒气是最恶心的香味,但也仅止于此了。换句话说,毒气虽然让我觉得不舒服,倒也不会因此减寿……怎么样,很无趣吧?而且这也无法当成证据。」
确实这么做也完全无法判断出她究竟是不是在说谎。
或许让她吸入大量高浓度的毒气就能看出端倪,不过实在太浪费时间了。
无趣,弗格不得不认同她所说的这个字眼。
把炼狱毒气当成养分是弗格的特性,的确是克服毒气的一种方式。虽不知道二号的弟弟或妹妹——也就是「第二环」的力量,能用来比较的对象除了自己之外也没别人了,光是毒气不会减短寿命这一点,究竟又有什么意义?
仿佛读出弗格此刻的心思,雷可利露出一脸得意的表情。
「对罗兰而言,自身的力量能不能对于斗争带来帮助根本一点都不重要。那家伙的目的只有一个,就是理解炼狱。知道、认识、解惑、贯通。作为其中一环,那家伙才会利用人造人来克服毒气。」
「那到底是怎么……」
「给第一号的你,是把毒气转成养分的机能。但这种做法与人类相距太大,只不过是从炼狱造出的生物偶然拥有人类的外型罢了。」
——与人类相距太大。
这句提醒弗格自己是只怪物的话,却极具说服力。
「给二号的——对我来说算是姐姐吧,给她的是超越人类的机能。与其说是克服毒气,毋宁说是用毒气来超越毒气。但二号对罗兰而言是种退步。那是个失败之作。只能说根本不是人类。」
姐姐,是雌性体吗?未曾谋面的「她」拥有什么样的特性,光听雷可利三言两语的带过也搞不清楚,不过似乎是比弗格还要悖离常识的作品。
「在这一层面上,我应该还算成功吧。炼狱毒气对我来说不是毒,就算吸了也不会减寿……刚刚好不会变得像只怪物,刚刚好停留在人类的范畴内。」
「你的意思是,我所拥有的力量就是失败之处吗?」
「至少对罗兰而言的确是种失败,但如果你认为这样的力量能带来好处也未尝不是件好事。事实上,要是你跟我开战对打,打一百次我就会被你干掉一百次吧。」
「别开玩笑了!你这种狡辩的……」
「我说过了吧?克服毒气便是其目的。」
她盛气凌人地打断弗格激昂的指控,手里仍把玩着喝空的玻璃杯。
「不是像你这种模拟人类模样的炼狱生物,也不是二号那种连人类都称不上的怪物,必须像我这样……近似人类,几乎跟人类没两样的存在克服了毒气才有意义。罗兰他……我丈夫就是这么想的。」
「……丈夫?」
「没错。」
雷可利睥睨的眼神彷佛看透了弗格。
「我既是他的女儿、也是妻子,是他的小孩也是他的伴侣。那个人把人类、把这个国家都托付给我……真说起来,我应该算是罗兰遗志的继承者吧。」
她依然没有拿出任何确切的证据。
但弗格已经无法果断地认定她是在说谎了。
以少女的姿容创立了「雷可利之宴」这般庞大的组织,获得市民的认同与赞扬,甚至以有别于议会跟王室的主导方向引领着这个国家。
从建筑物到日常用品都是三十年前的——罗兰的青春时代曾盛行一时的近代洛斯加风格堆砌而成的这个家。
除了弗格本身的事之外,连弗格都未曾明了的——关于罗兰的事迹都能滔滔不绝的少女,态度简直像是亲眼见证过那一切。
连把弗格请来这里的理由也很单纯明了。
只因为,弗格是她的哥哥。
因为同样身为「罗兰之子」。因为她想见见自己的手足。
从她口中说出来的话是如此真实,没有任何能加以否定的证据。
就算是这样——不,正因为是这样,弗格才没办法放下手中的刀剑。看着这样的弗格,雷可利笑了,用一种平稳却教人心里发毛,仿佛继母对孩子说话的语气喃喃道:
「哎,你用不着那么戒备。打一开始我就没打算与你为敌啊……特地请你过来是有要事的。来说说那个吧。」
?
艾儿蒂的心情会随着弗格造访与否而产生变化,伊欧大概是在三年前注意到这一点的。那是非常细微的不同,并不是会对自己大发脾气或过度撒娇的明显改变,反正当侍女本来就该适时推敲自己所服侍的主人心情,所以弗格没有露面的日子,伊欧?特莉努总会将点心烤得比平时稍甜一些,也会刻意增加去地底的次数——而今天,就是这样的日子。
伊欧并不清楚弗格平常都在处理什么工作。
估计就是经常跟艾儿蒂「外出」有所相关的诸多繁杂准备吧,但她从来没有深入去追究过这件事。
当然,「外出」也是一样的。伊欧明白那是相当危险的工作,也知道是被归类在必须严加保密的类别中。毕竟每次「外出」时,为了防止艾儿蒂逃亡而作为人质被关入牢房的不是别人,正是伊欧。
尽管如此,伊欧仍从未想探究这些事。
沉默是必要的,好奇心只会杀死猫。爱嚼舌根的侍女比猫更需要系上铃铛,哪怕只响了一声便得人头落地。王宫就是这样的地方,特别是伊欧所服侍的主人,她的秘密比什么都重要。别说是铃声了,就连一点脚步声都不能发出。
所以伊欧什么都不追究,什么话也不会多说。虽然常被说是天性乐观,心思不够细腻,但伊欧绝不是思虑欠周,反倒是在这种小地方上比其他人加倍聪颖。当然她本人并没有这种自觉就是了。
总而言之——为了安抚艾儿蒂因弗格不在而寂寞的心,伊欧此刻正端着烤好的甜点走下石塔阶梯。
每次带来甜点时,弗格总会不赞成地皱起眉头,但谁理他啊。而且要是伊欧或弗格没过来的话,艾儿蒂在牢房里就一直都是孤孤单单一个人了。有空就应该要常下去看看她,能带着甜点就再好不过了。
持续好几天的阴霾天气也对地底产生了影响。气温比平常更低也更加潮湿。但如果没有每天往来与此,大概也不会注意到这样的变化吧。基本上,这里一年到头都不会有什么变化,在冬暖夏凉这一层面上,地底下的生活环境也算挺舒适的。
想着想着,伊欧也来到了最底层。
瞇起眼睛望向从栅门那头流泄出的烛光,伊欧伸长了脖颈窥探。
「公主殿下——你醒着吗?」
坐在摇椅上看书的艾儿蒂抬起头来。
「伊欧。」
她脸上扬起淡淡的笑容。伊欧的来访令她开心。
这一瞬间,伊欧感到欣喜若狂,简直可说是幸福了。
「我带甜点来啰。」
「这样好吗?」
有经过弗格的同意吗?隐含着这种意思的询问令伊欧不由得感到嫉妒。
「没关系啦。弗格生气的话请告诉我,我会让他闭嘴的。」
「那我要吃。」
这次出现在她脸上的是明朗的笑容。
将小纸包从栅门缝隙间递过去,小心翼翼摆在地面上。接着伊欧会往楼梯旁退去保持一段距离,等艾儿蒂亲自走过来拿走甜点——一如既往。
事情就发生在伊欧站起身准备向后退时。
只是很偶然的,她注意到了那个。
「……嗯?」
在栅门深处,房间一隅。艾儿蒂睡床的另一边。
在烛火照耀的阴影下,觉得好像有哪里怪怪的或许只是自己想太多了,但在凝神细看后,才发现那并不是错觉。那一块石板地,湿答答的。
不是水。因为那东西是蓝色的。
和艾儿蒂的瞳色不同,是一种透澈的蓝。
仿佛大海。又像是蓝宝石被强酸溶解所滴落的。
「公主殿下?」
伊欧忍不住开口。看着伊欧呆伫在原地动也不动,艾儿蒂也茫然地以半起身的姿势望了过来。
「那滩蓝色的水是什么?是公主殿下的炼术吗?」
发生在这个房间里所有不可思议的事物几乎都是她一手造成的,那滩蓝色的水一定也是吧。但是要做什么的呢?
只不过是——随口一问。
「那是……什么?」
艾儿蒂却愣愣地说出了这句话。
「咦?」
「我不知道。」
她立刻向后退了一步,害怕似地直打哆嗦。
「不知道,我不知道……那是什么。」
对她而言,这座牢狱就是属于她的庭院造景,在这座牢狱之中,她就等于神。总是随心所欲的,没有一丝一毫的不自由,除了家具、地板、墙壁和天井之外,她就是所有一切的造物主。但此刻,她却说不知道。
「那么……」
是漏水了吗?还是地下水渗出来了?或是什么别的——
那一滩蓝色的液体正不断增加黏度和色泽。
面积也逐步扩张。一点一点慢慢地,仿佛拥有自己的意识般。
蓝色液体不再只是盘踞墙角一隅。开始在地板上蔓延、攀上壁面、浸湿了地毯。眼看已变成一滩小水洼,占据了房间一部分。
「……噫!」
悲鸣声从艾儿蒂的喉间泄出。
在此同时。
咕溜。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