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音乐界里真有“音乐之父”其人。产生“音乐之父”的理由其实很简单。
与文学、美术、哲学等不同,音乐的基本元素非常单一,只有七个音。也正因为它非常简单,反倒成为人类通用的国际语言。无论你的国籍、时代、年龄、性别等如何,大凡只要是人类,对于来自音乐语言的表述便能心领神会,欣然接受。
如此一来,在一个能够达成共识的框架内,推举我们公认的领袖,就不是无稽之谈。
作为“音乐之父”,巴赫的功绩在于对复调音乐体系的继承与完善,这为后世主流的主调音乐夯实了基础。巴赫生活于复调音乐大行其道的巴洛克时代。其实,在巴赫之先,复调音乐就早已发端。早在十三至十六世纪,作为宗教圣乐,卡农与赋格等复调演唱已成为连接上帝与世俗的必不可少的形式,盛行于教堂唱诗班,成为那个时代的音乐主流。十七世纪之后,历经三百余年的演绎发挥,复调音乐本该寿终正寝,偏偏这个时候出现了巴赫。他不仅没有将这一老朽的游戏弃如敝履,反倒如获至宝,殚精竭虑地将其推至无人能企及的顶峰。
在巴洛克时期,虽说音乐界里人才辈出,但真正出人头地的,大概只有巴赫、亨德尔和维瓦尔第这三大巨头。其中巴赫与亨德尔都是德国人,而且同是图林根州(省)的老乡。
图林根州(省)地处平原和山脉交汇处,以出产矿泉水著名。自公元九世纪查理大帝在这里建立图林根堡以来,文人辈出,灵气汇聚。如果马丁·路德(出生于图林根的艾斯勒本)的名字不足以说明问题,那么歌德的名头也许能够令你高山仰止——歌德就居住在图林根的魏玛,尼采也是在魏玛疯癫而死的。很多人都对瓦格纳情有独钟,对他的音乐佩服得五体投地,殊不知,瓦格纳绝大多数作品的首演都是在魏玛进行的!当然,在众多名人里,还有巴赫与亨德尔,他们都是图林根州的居民。巴赫居住在艾森纳赫,亨德尔居住在哈雷,两地相距不过几站路之遥。
巴赫的母亲在他九岁的时候就去世了。短短的几个月之后,他老爸就迫不及待地再婚。再婚才三个月,老爷子也一命呜呼了。虽然失去父母,但他有一个哥哥。
这位大哥并非等闲之辈,而是当时德国大名鼎鼎的作曲家、管风琴大师帕萨贝尔(即著名的卡农曲的作者)的得意门生,得到过大师的真传,保存有大师的乐谱手稿。巴赫经常趁他大哥不在的时候,偷偷跑到大哥的房间里去翻看抄录这些乐谱,这是他早期能够接受到的唯一的音乐教育。后来,为了感谢大哥,他把羽管键琴作品《E大调随想曲》题献给了他——约翰·克里斯多夫。
少年巴赫做过伦伯格教堂的歌童,在魏玛大公的乐队里拉过小提琴,在安斯塔特弹奏过管风琴。与比他大一岁的玛丽亚·芭芭拉结婚后,巴赫重回魏玛,在萨克斯—魏玛公爵的教堂里任管风琴演奏师,一呆就是九年。为了养家糊口(他们家有七个小巴赫),他不得不跳槽到克滕的利奥波德亲王府邸。利奥波德亲王是当时全欧洲最高水准的业余音乐家,对音乐的热爱远远超过了对宗教的虔诚。因此,作为克滕宫廷教堂乐长的巴赫根本用不着花很多心思干教堂的事务,只需埋头创作便可,他的很多伟大的作品都诞生于此。妻子玛丽亚·芭芭拉去世后,巴赫娶时年21岁的安娜·玛格达莲娜小姐为妻,而此时利奥波德亲王也迎娶了新王妃。新王妃不喜欢音乐,与巴赫趣味不投合(巴赫说她是个amusa,意即“反对缪斯的人”),巴赫只得远走高飞,在莱比锡大教堂谋得音乐指导一职。巴赫离开克滕不久,新王妃便去世了,随后,音乐史上名噪一时、给巴赫带来无数灵感的利奥波德亲王也郁郁而终。
地域上,莱比锡比克滕优越许多。这是一座名副其实的文化名城,古迹众多,人才辈出。巴赫在莱比锡大教堂的音乐指导职位是个“肥缺”,这是名气比他大的朋友泰勒曼留给他的。泰勒曼为了巴赫,拒绝莱比锡大教堂的职位,改任汉堡约翰教堂的音乐指导。同时,巴赫还担任莱比锡大教堂附属音乐学校的音乐总监及唱诗班指挥。
在莱比锡期间,巴赫只出过一次远门,去了柏林近郊的波茨坦,因为他的第五个儿子C·P·E·巴赫(Carl Philipp Emanuel Bach,1714—1788)就在波茨坦普鲁士国王腓特烈大帝的宫里任乐师。腓特烈大帝是史上著名的业余长笛演奏家,聆听过他吹奏的伯内博士曾略带揶揄地说:“陛下的独奏部分十分精准,他的气息清晰而平稳,他的手指灵动,他的品位纯净而简洁……很显然,这些协奏曲是在他一口气没怎么呼吸的情况下写出来的。”除非另有大事,到了晚上,你一定能、也只能在无忧宫音乐厅里找到他。音乐厅仿佛就是一间议事厅,腓特烈大帝听音乐的同时“顺便”就把国家大事给办了。世界上最显要的人物都来过这里,包括俄罗斯男爵夫人、奥地利要人、法国显贵、瑞典王室、法兰克福金融家等等。
当老巴赫来探亲时,正值腓特烈大帝筹备晚间音乐会。他掩藏不住兴奋,说:“先生们,老巴赫来了。”说完立即宣巴赫进宫。大帝刚刚从萨克森弄来一台吉尔伯曼(G·Silbermann)新造的钢琴,于是出了一个主题,令老巴赫在这台全欧洲最好的钢琴上演奏。巴赫根据这个赋格主题,从容不迫地完成了极其复杂的对位。这个音乐主题后来被加工为一套多声部作品,名为《音乐的奉献》,与《赋格的艺术》并称为学院派复调音乐的高级教科书。
说来也巧,晚年的巴赫与亨德尔同患一种疾病——白内障。而且,两人虽分居于德国与英国,竟遇到同一个医生,即威尔士王子的私人御医、臭名昭著的江湖郎中约翰·泰勒。手术之后,亨德尔在完全黑暗的世界里活了七年。相比之下,巴赫实在是太走运了,他只在黑暗中呆了几个星期便魂归天国。他给我们留下的作品数量惊人,这些作品我们会在后文中简要介绍。
巴赫是谦恭的、自省的,为实现目标而无怨无悔。他将所有的欢乐寄予来世,而不索取现世的回报。他是一个无所不能的灵魂,精神占据着他所有的空间。毫无疑问,他是音乐领域的精神导师!每天,我们都会受到来自各方面的诱惑,我们的精神会出现恍惚,我们的审美趣味、艺术格调会出现偏差。我们必须对这种偏差进行调整。正如二十世纪法国先锋派作曲家、指挥大师皮埃尔·布列兹悟到的:“要想做自己,一个人必须每天重生!”在音乐上,能够予我们以调整与修正的,惟有巴赫。当代大提琴鼻祖卡萨尔斯“每天的生活是从巴赫开启的”,他起床第一件事,就是打开钢琴弹奏巴赫的《平均律》。可以想见,如果哪一天巴赫突然不见了,我们肯定会像走失了的小孩子那样,满世界哭喊着、发疯般地寻找他。
2004年,德国电视二台发起一个活动,让电视观众选出有史以来的最佳德国人,他们想知道,德国民众心目中谁对德国的贡献最大,结果,巴赫(排名)名列第一。
“英国人”亨德尔
在巴赫老家艾森纳赫(Eisenash)往东偏北大约一百多公里,是一个叫哈雷(Halle)的地方,亨德尔就出生在那里。作为音乐家的亨德尔(1685—1759),名字有两种不同的拼写,即德文Georg Friedrich H?鋘del和英文George Frideric Handel。作为德国出生的英国人,亨德尔更喜欢用后一种拼写。
亨德尔是地道的德国人,只不过他后来去英国发展,飞黄腾达,入了英国国籍。
英国自威廉三世和玛丽女王时代的大师帕塞尔过世,作曲界一蹶不振(直到今天,古典音乐创作仍是其弱项),因而乐于接受这位来自异邦的人物充任领头羊。
两厢情愿,亨德尔于是改头换面变成了英国人。
亨德尔的出身也许算不得高贵,他父亲的头衔是“理发师兼外科医生”,这个奇怪的职业往往令我们困惑,不知理发师与医生之间有何关联。据法国历史学家达尼埃尔·亚历山大—比东所著的《中世纪有关死亡的生活》记载,欧洲历史上理发师往往在底层民众里充当外科医师,而真正的外科医师只对贵族服务。当时,大凡有人去世,如果逝者是男性,必须请理发师为其剃须,通过触摸刺激的方式来确认其是否真死。他们相信,对假死者割其胡须会令其阳气回转,魂魄附体,有如施用了外科手术一般起死回生。因而,理发师又被称为外科医师。外科医师的职业虽然没有想象中的那般光鲜,但养家糊口尚足以应付。老亨德尔丧偶再婚时,继任的妻子竟小他三十岁。他们又生了四个孩子,亨德尔是其中的第三个。
换句话说,当亨德尔出生时,他老爹六十三岁,而母亲才三十四岁。
正由于父亲是理发师出身,社会地位不高,因而他寄希望于小亨德尔,期盼他能成为律师或法官,戴假发,穿长袍,彻底摆脱低微身份。但偏偏亨德尔对法学毫无兴趣,整天痴迷于音乐,总是偷空调丝弄弦,忙得不亦乐乎。不久,老爸去世,无人管束的他干脆跑到北边的汉堡,在汉堡歌剧院谋到第二小提琴的职位,不想却与指挥不和,矛盾不断升级,甚至发展到一决生死的地步。据说,当时两人执剑上场,场面煞是好看!一个惯于舞弓(弓子),一个长于弄棒(指挥棒),眼下都换成了长剑,最后,到底是约翰·马提颂技高一筹,一剑直指亨德尔的胸口。也是亨德尔吉人自有天相,那剑不偏不倚正好被一颗纽扣挡住,折断了剑尖。两人玩到这个份上,也似有所悟,于是各自收起武器,打道回府。
当时,北部城市吕贝克著名的圣玛利亚大教堂,由管风琴师布克斯特胡德(1637—1707)掌管,他别出心裁地举办名为“晚间音乐崇拜”的音乐会,名头十分响亮。这种音乐会专门用于庆祝圣诞节,于圣诞节前五周开始连续不断地举行声乐和器乐的演奏会,成为当时欧洲的一大音乐盛事。除圣诞节外,布克斯特胡德还举办名目繁多的音乐会,包括公共节日音乐会、婚丧喜庆音乐会等,吸引了许多音乐家的目光,J·S·巴赫就专程从克滕步行三百多公里来这里听音乐会。亨德尔与约翰·马提颂和好之后,双双离开汉堡歌剧院,赴布克斯特胡德处“朝拜”
。此时布克斯特胡德已老态初现,即将退隐,并有意令亨德尔接替其位。不过按照当时不成文的规矩,亨德尔必须娶其长女,才能实现精神上的“世袭”。我们无从领略这位姑娘的“花容月貌”,但据说她是个令男士们一见“终”情的角儿。就连见多识广的约翰·马提颂以及自命不凡的亨德尔,也经受不住打击——亨德尔终身未娶不知与此事有无关联!
从吕贝克落荒而逃,亨德尔索性来到了意大利,一呆就是三年。这段时间里,他过着浪漫悠闲的日子。风情万种的小城拿波里弥补了他从布克斯特胡德小姐处带来的失落,他这个时期创作的小夜曲《阿奇斯与加拉塔》也许能令我们一窥其精神面貌。更有意思的是,在欧洲文化发祥地之一的罗马,他又故态复萌,搞了一场举世瞩目的“决斗”。只不过,这场决斗的武器不是汉堡时用的长剑,而换成了更好玩的东西——羽管键琴和管风琴。
彼时的罗马,音乐界的大鳄是斯卡拉第父子。老斯卡拉第(亚历山大·斯卡拉第,1660—1725)乃皇后私人乐队乐长、拿波里皇室教堂乐长,是拿波里乐派创始人,作有一百五十余部歌剧、六百九十余部清唱剧、十二首交响曲等作品;小斯卡拉第(多梅尼科·斯卡拉第,1685—1757)较乃父名头更响,先在威尼斯习大键琴,后赴罗马深造,随即在波兰皇室任皇后私人乐队乐长,1720年前往里斯本,任皇室教堂乐长兼公主的音乐老师,公主嫁西班牙,他也随之前往,并终老于马德里。话说亨德尔游历罗马期间,正值小斯卡拉第从威尼斯学成归来,两人在罗马照面。一个是北方享有盛名的金牌大腕,一个是地头蛇琴师,两人约定举行键盘乐“友谊赛”。他们交替使用羽管键琴和管风琴,比赛结果正如人们所料到的,斯卡拉第夺得羽管键琴冠军,亨德尔夺得管风琴冠军——双方各擅胜场,平分秋色。
从罗马凯旋,亨德尔返回德国,在汉诺威担任宫廷乐队乐长。但他不安于汉诺威的状态,抽空跑到英国寻求发展,与汉诺威宫廷玩起了躲猫猫的游戏。自此,亨德尔音乐生涯的辉煌才算正式到来。
说来也怪,英国在安妮女王时代文化艺术高度发达,但音乐领域(我们这里专指作曲)却势单力薄,风头不劲,只有一个帕塞尔堪称大师。亨德尔初涉英伦之日,正值英国乐坛混乱之时。乐坛领袖帕塞尔仙逝不久,各路人等各显神通,乐坛鱼龙混杂。意大利歌剧在伦敦还是新鲜事物,虽然许多贵族在意大利听过歌剧而且非常喜欢,但伦敦本土却并不盛行。那时流行一种叫做“半歌剧”(semi-operas)的东西,在剧场演出过程中穿插小丑们的插科打诨,歌唱与演奏、器乐与舞蹈、歌曲与独奏交替出现在戏剧演出间隙。这种不伦不类的表演渐渐令观众感到厌倦,他们分成两个派别,要么中意搞笑的舞台表演,要么崇尚纯粹高雅的歌剧。亨德尔正是在这个关口不失时机地登陆英伦,接下了歌剧这一棒。
我们不会忘记亨德尔来英国之前,是德国汉诺威宫廷的乐长。在欧洲历史上,汉诺威选帝侯是一个十分著名的人物(他后来成为英国国王乔治一世),其母亲与著名哲学家莱布尼茨是至交,因而整个汉诺威宫廷充满着思想与睿智。但是,亨德尔似乎不太喜欢这个地方(也许他另有野心),上任不久,便要求休年假。其实他是虚晃一枪,假装回到老家,又在杜塞尔多夫住了几个礼拜,瞅准时机,一下子溜到了伦敦。这是1710年冬天,离伟大的帕赛尔去世刚刚十个年头。
亨德尔初到伦敦,两个星期之内就完成了歌剧《里纳尔多》,该剧立即在伦敦引起轰动,人们似乎看到了英国音乐的希望。八个月之后,亨德尔假满要回汉诺威,安妮女王对他已是依依不舍了,希望他能重返英国。1712年,亨德尔获得汉诺威选帝侯的假期,第二次来英国“度假”。到了销假的日子,亨德尔却说什么也不愿再回到汉诺威了。选帝侯也许明白天高皇帝远的道理,睁只眼闭只眼,不与亨德尔道破。有道是无巧不成书,正当亨德尔自以为人不知鬼不觉、准备在伦敦大干一场的时候,宠爱他的安妮女王突然驾崩,按欧洲的传统,各国的皇室之间是相互通婚的,接替女王的新任国王正是他的老东家、原德国汉诺威选帝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