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世界曾被毁灭过一次。
然后是第二次。
——《伪人手记》夏歌
0
2064年,伪人战争爆发,并结束。
星门关闭,天空暗淡。月亮在不明缘由的攻击之下四分五裂、支离破碎。地球被它三十亿年前结发伴侣的残骸击中,天空中落下火雨,将城市、乡村、森林和田野一并烧尽。
如今地球向太阳藏起了它的一半容貌,自转等于公转,白昼不再,黑夜不再,美洲大陆永远被黑暗笼罩,欧罗巴和亚细亚始终沐浴着火热阳光。
世界毁灭了,人们却活了下来。
——维基百科末日诗篇【美】Kevin Blue部分章节选读
1
2075年,新浦森—圣路易斯城。
浓重的黑暗笼罩着城市。
夏歌戴好口罩、手套和毛线帽,提起手袋走出公寓。她抬手看了看腕表上的时间,15:31。
快步走到灯光下,她向着路过的出租车挥手。夜色浓重,永夜的天空之下,时间只有相对的意义,太阳早在十年前就已经不再升起。
在等车的时候,一次轻微的地震掠过了城市,在黑夜里像是某种波动,附近一辆汽车的报警器发出一阵尖啸,但也仅此而已。街边站着的小贩、妓女和等公共汽车的人们神色漠然,不为所动。
他们已经习惯了。
一辆出租车停了下来,昏黄的灯光在车窗上倒映出她的影子。出租车司机也是个华裔,夏歌坐进去后,直接用中文对他说了地址。
“白人区?”司机嘟囔了一句粗话。
“嗯。”
车子向前驶去。
二十分钟后,那栋小型的三防别墅出现在眼前,她下了车,多给了司机一点小费,转身走上台阶,按响门铃。一位老妇人走了出来。
她迎上前去。
“斯坦夫人,您好。我是夏歌。”
老妇人眯起眼睛,露出微笑:“你就是那个‘往事撰写者’?”
“是的,夫人。”
2
虽然说是“别墅”,但房子其实并不大,壁炉只是个摆设,客厅里安装的是中式的管道暖气,藏在雕花的木壁后面。灯光暗淡,看起来屋主人并没有读书的习惯,小小的书架上放着的几本书都是给孩子看的,包括最近流行的“复仇者英雄大战伪人”漫画。
老妇人示意夏歌落座,屋子里正在打扫的女清洁工知趣地离开了,只剩下她们两个人。
“那么,斯坦夫人,我们可以开始了吗?”
夏歌从手袋里抽出她常用的那支录音笔放在桌上。但老妇人只是看了她一眼,摇摇头:“我订阅了你的网站,每天都看,然后我打电话给你……无意冒犯,但我没想到你这么年轻。”
“我今年二十七岁了,夫人。”
“月亮坠落那年你多大,十七岁?”
“十六岁。”
“喔,嗯。”老妇人嘟囔着,看不出是嘲笑还是认可,她的大部分表情都藏在满脸的皱纹和花白卷发之下,像一个古老的谜,“那年我五十二岁,就在这里,这座幸运的城市——你觉得我们是幸运的吗?”
“新浦森不在任何主要的火山和地震带上,从这个角度来说,这座城市是幸运的。”
“那我们呢?”
“我不知道,夫人。”
“我也不知道。”老妇人发出一声轻轻的嘲笑,起身走到窗前,拉开窗帘,看着窗外阴沉的夜幕,“之所以叫你来,是因为昨天早上,我睡糊涂了……”
她像是在自言自语,又像是在诉说。夏歌赶紧按下录音笔,捕捉老人那近乎梦呓的声音。
“……我想我是睡糊涂了,因为我听到闹钟响,睁开眼睛的时候却看到了天空,超级蓝的天空,蓝得像是……啊,你知道那种蓝色,孩子。我还看到阳光,明亮,热,可以把你的手背都晒疼的那种,还有一朵一朵的云……我对自己说,太好了,今天天气真棒,我要做一大堆的三明治,夹上火腿、生菜和起司,还要抹上厚厚的墨西哥辣酱,然后我就可以开着车,带着我的小孙子去野餐。我以为我还在加利福尼亚,我以为。然后——我就醒了。”
他们总是这样开始回忆,述说过去的好时光,过去的一切。
五年来,夏歌已经听过类似的回忆无数次,但她仍然只是耐心地、沉默地听着,手指在录音笔的按键上滑动,银灰色的漆壳已经被磨得发白。
“我醒过来,发现自己躺在这个发霉的狗窝里。”老妇人嘶哑地笑了一声,摇摇头,“你要知道,孩子,我不是那种会抱着回忆不放的人。自从十年前那事儿之后,我一直都在努力朝前走。我甚至嘲笑过我的邻居,因为她找了一个你这样的撰写者,没完没了地跟那个可怜的人讲她的丈夫、孩子还有那条叫波派的狗——我一直以为我不是那样的人,我从废墟里爬出来之后就一个人开车回了加利福尼亚,我在我的房子里挖出了剩下的财产,安葬了我的家人,然后回到这里开始新的生活——那时候这座城市还不叫新浦森。”
“圣路易斯城。”夏歌应和道。
“对,圣路易斯城。当时幸存者不多,我们组织起来,有很多资源可以用,但是人手太少了。太阳始终没有升起来,我们挖开地铁,在下面种蘑菇和白化蔬菜。然后中国人来了,一开始我们还以为要打仗,但后来他们住了下来,也开始种菜,而且种得比我们好……你是个中国人,对吧。”
“曾经是。”
“嗯。”斯坦夫人似乎对此没什么意见,“你瞧,十年了,我们一直都在朝前走,我们从废墟里站起来,我们扫清了天空,结束了核冬天,我们挖出以前的技术,甚至发明了更多的技术,信息,网络,能源,还有那些反射镜……所有的人都在乐观地说:我们在朝前走。”她抓起一条手帕按在脸颊上,试图控制住自己渐渐激动的声音,“但是这一点儿都不妨碍我在昨天早上醒来,意识到自己住在一间十年没见过太阳的房子里,点着黄色和白色的小灯泡,对着一台操蛋的电脑和一堆操蛋的白化蔬菜——”
她说不下去了,沉默恍如黏稠的液体般漫溢在房间里。
夏歌耐心地等待着。
清脆的蜂鸣打破了沉默,墙壁上偌大的触摸屏亮起,显示出今天的天气预报。
温度6℃(43℉)
反射镜聚光指数:3
湿度33%
……
两人的目光都落到触摸屏上,天气预报文字的背景是一张天空的照片,幽暗天幕下群星稀落,反射镜转过了半边脸庞,四周围绕着一小圈青白色的光晕。
老妇人盯着那张图,发出一声轻轻的嘲笑:“他们把这张图叫作黎明。你能想象吗,孩子?黎明?”
“我们管这个叫‘伪黎明’。”
“去他的伪黎明。我见过太阳,可我的孙子没见过,他今年九岁,他没见过太阳,从他出生就没见过。他没见过的东西太多了,太阳,蓝天,他妈妈,还有——我想带他到伞民领地去看看真正的蓝天白云,但是医生说,不行,在黑暗里长大的这一代孩子,眼睛根本受不了阳光。”
“……”
一声长长的叹息后,老妇人回到沙发前坐下,抓过一条毛织披肩盖住自己的双腿。明亮的白色灯光将那张苍老的脸庞映照得愈发缺乏血色,但碧蓝的眼睛里依旧闪烁着悲伤而固执的光芒:“我现在是个教师,我在学校里教那些孩子们写字和算术,他们大部分和我的孙子差不多大,他们应该看看阳光,看看真正的天空,不是日光房里蓝色的屋顶……我做不到,我没法带他们去阳光底下,我只有我的记忆,我的故事,我的家人,我曾经拥有过的那个家庭……你能把它们写下来吗?写成一个真正的故事,让孩子们能读它,就像……”
“就像看到阳光?”
“……这是不是很傻?”
“不,夫人。”夏歌柔声安慰道,“一点也不。”
“……”
老妇人的肩膀突然就垮了下来,嘴唇微微皱起,泪水开始闪烁在她的眼角——紧接着,她突然用手捂住脸,哭得一塌糊涂。
夏歌默默伸出手,轻拍老人瘦削的肩背。录音笔忠实地记录下啜泣和呜咽的声音,而接下来,它将会录下那些死者的故事。
3
“……苏珊,我的女儿,她喜欢抽烟,抽得很凶,一天两包还不够,后来她说要生个孩子,就把烟戒了。干净利索。她这点像她爸,想做什么就去做。但她抽烟这一点像我——我也抽烟,我还喝酒,还飙车,对,我五十多岁了还在飙车。我丈夫不喜欢我飙车,他总是对我吼,说迟早有一天他会把我‘剩下的那点烧焦的玩意儿从高速公路护栏上刮下来装进塑料袋里带回家给孩子们说这就是你们不长脑子的妈’。我儿子的脾气像他,他们都是那种开车从来不超速的家伙。我本来以为我会是这个家里死得最早的一个呢,结果最后就只剩下了我,呵呵。”
采访已经结束,出租车堵在夜幕和烟尘的长龙里,红色尾灯在公路上连成了一条凝固的河。夏歌靠在后座上,懒洋洋地听着采访记录,那个老妇人的声音回荡在车里,低沉、悲伤而又充满了对生活的嘲讽。
她曾经听过很多这样的话。幸存者们总是感慨命运有多么喜欢玩弄众生:你以为它会先把你带走,但那双冰冷的死亡之手只是从你的脸上滑过,然后便抓住你所爱之人,将他们从你的生命中一把攫去,只留下一个黑暗的空洞。
听着录音笔里絮絮的倾诉,夏歌从提包中翻出笔记本和一支铅笔,翻开新的一页,写下两个字:阳光。
这是她为这个故事拟定的主题,阳光。失去家人和挚爱,失去阳光,在永夜里沉默地活着的老妇人,努力把她支离破碎的世界拼缀起来,把过去的故事带给孩子们,为他们讲述加利福尼亚的阳光明媚的秋天。
她在笔记本上涂涂写写,露出满意的微笑。
这会是一个好故事。
临走的时候,老妇人给了夏歌八百元,而不是预先说好的五百,她并未推辞,而是坦然收下。这样的事情时常上演。人们并不在乎付出多少钱,他们在乎的是能看到那些故事,那些记述着自己曾经爱过——如今仍然爱着的——那些人的故事。
不过,抛开她为之添加的那些比喻、形容词和修饰描写,老妇人的故事其实平平无奇:她的家庭是美国西部那种最平凡的上班族家庭,一对夫妻,几个孩子,最大的已经成家立业,周末的时候他们会开着车聚到一起,聊天,野餐或者开party。他们的死亡也同样平淡:大灾难降临了,他们死了,仅此而已。
这样的故事她曾经听过许多个,还有许多个没有听过。
每一份悲伤其实都没什么两样,但每一个悲伤的人都坚信它们与众不同。
出租车向前挪动了一段距离,又停了下来。夏歌关掉录音笔,向车窗外望去。红色的尾灯在公路上仿佛一直延伸到了地狱尽头,壮观的大堵车,在这个城市里每天准时上演。世界已经翻覆过一次,人类的本性倒是无甚长进。
司机咒骂了几句,忽然扭过头来。
“嗨,美女,看节目吗?”
“看。”
“惊奇大问答出了个周二特别节目,挺奇怪的。”司机没话找话地说着,打开车上的移动终端,“他们请那个月亮姑娘当嘉宾。”
“哪个月亮姑娘?”
“还有第二个吗?”司机笑了一声,打开点播频道,上面显示正有五万七千人和他一起观看这个视频直播,“看看?”
“看吧。”她收起笔记本和录音笔,伸头又向外望了一眼,“反正这样得堵到六点去了。”
“六点半。”司机笃定地说。
“惊奇大问答”在网络视频站点中颇受欢迎,一般来说会同时在网络和电视上同步直播。但这一次的节目颇为奇怪,诚然,一个邀请了“那个月亮姑娘”作为嘉宾的谈话节目,收视率肯定不会低,但自从十年前的伪人战争之后,这个女孩一直躲在美国军方的保护伞之下,作为月城的唯一幸存者,她从未掀开笼罩在自己身上的那层神秘面纱。
为什么现在突然改变了?
这样想着,夏歌伸过头去,和司机一起盯着液晶屏幕。
音乐声响起。
——惊奇大问答!
——你问我来答!
主持人:女士们,先生们,小朋友们,大家晚上好!
(掌声)
主持人:欢迎各位来到惊奇大问答的现场。在之前的预告中,我们已经向大家发布了这个好消息,正如各位所知,今天晚上,我们为大家邀请到了一位特殊嘉宾,那就是我们的月亮女孩——方时!
(掌声,欢呼声。幕布缓缓拉开,露出一块巨大的液晶屏幕)
主持人:(叹气)遗憾的是,方时女士因为个人原因无法到场,但是我们已经和休斯敦航空航天基地之间建立了视频连线,我们可以在这里提出问题,而她会在另一端为我们即时解答。我们都知道,方时女士是月城唯一的幸存者,她是十年前那场惨烈战争的见证者和参与者之一,也是伪人群落最后的孩子。大家一定有很多的问题想要向她提出。现在我将把话筒让给现场的观众,在接下来的三十分钟里,请大家畅所欲言,自由提问!
(屏幕亮起,掌声,欢呼声。)
一个年轻女孩出现在屏幕上,背后是一间朴素的居室,有着军事基地那种简明的风格。她身上穿着一件T恤衫,上面印了维尼熊的图案。黑色的短发抿在耳后,看上去有点紧张。
主持人:方时你好。
方时:你好。
主持人:欢迎来到——欢迎出现在惊奇大问答的现场,大家对你的生活和过去都很感兴趣,很快他们将开始提问,你准备好了吗?
方时:(笑)是的,我准备好了,不过有些问题我可能无法回答,因为——(向镜头外看了一眼)一些理由。
主持人:我想我们能够理解,由于提问的人太多,我们将把每个提问者的问题限制在三个以内。那么,你觉得现在可以开始了吗?
方时:开始吧。
主持人:好,已经有人亮灯提问了,请。
观众A:呃,你好,我有个问题:你是人类吗?
方时:不是。
观众A:那你是什么?我是说,你看上去就是个人类,你的父母也是人类。
方时:我是群集智慧生命体的一部分,当然,你们把所有的群集智慧生命体都叫做伪人,所以我是伪人的一部分。
观众A:你的意思是你是个伪人?
方时:我是伪人的一部分。伪人不是指一个人,而是由很多人构成的一个群体。
观众A:他们都是人类,对吧。
方时:他们都曾经是人类,伪人是从人类进化来的,但我是作为伪人而不是人类诞生的。
观众A:那你是怎么诞生的?
主持人:很抱歉这位先生,你最多只能问三个问题,请把机会留给下一位观众,谢谢。下一位,请。
观众B:嗨,你好,方时。
方时:你好。
观众B:你住在休斯敦航空航天基地,对吗?
方时:是的。
观众B:他们关押了你吗?
方时:(望向镜头外,很快转回头)没有,我只是住在这里。
观众B:你的意思是,你和士兵们住在一起,你没法到节目现场来,而且现在正有人和你在一起。
方时:是的。
观众B:我的问题完了,谢谢。
主持人:好的,这位观众亮灯了,请。
观众C:你好方时,我是“女性及儿童保护协会”的成员,我想问的是,你被军方扣……保护居住的时候多大?
方时:十二岁。
观众C:你有被合法地指定监护人吗?
方时:有的。
观众C:你有亲属、家属或者认识的人吗?
方时:没有,在我的集群里,单体都死了。
观众C:那么……
主持人:三个问题,谢谢,下一位。
……
车流缓缓向前,司机把目光从移动电视上挪开,专心地试图钻进一辆卡车和一辆公交车之间的空隙。
“可怜的小家伙。”他评论道。
夏歌点点头,看着节目里的主持人和月亮女孩。那个年轻的女孩——或者说女人——看起来就像是一个普通人,但总有那么一点不对劲。她可以看到方时的那种眼神,她曾在很多人身上看到过这种神情。那些失去家庭的老人、失去父母的孩子、失去爱人的男人或女人……他们在许多年后仍然无法对逝去的一切释怀,鬼魂和悲伤入住他们的胸口,冰冷地盘亘不去。
是的,当然。
有些人失去了一切,失去了所有的家人朋友亲属。但方时是个伪人,是“那个月亮姑娘”,她失去的是一座月城,十一颗移民星球和她的伪人群体。她失去的或许远甚于幸存者。
我想采访她。
这个念头跃进了夏歌的脑海,紧紧地攫住了她,让她无法呼吸。这太疯狂也太难做到,但她就是想要做这件事,她想要听听那个伪人孑遗者的故事,想要知道那个女孩失去的是怎样的一段时光。
我想采访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