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次以后,我跑到了成都,我好久不再知道江上云巨著进行的情形,一直到天气又冷下来,西风扫着落叶的时节,我接受一个书局的聘约,编一本文艺刊物,我又想到了江上云,我写信给他,请他写点短稿。我的信很短,但结尾处我询及了他的巨著的进行。
一星期后,我接到他的回信,没有寄我稿子,他在信里先感谢我想到他,接着告诉我他现在什么短稿都不写,专心致志在写那部巨大的小说,于是他用很大的篇幅同我谈他的小说。他第一先说,在他工作进行之中,他已经发现我对于年代的意见的可贵,他的故事现已提早十年,于是书名也改为“一九三○级”了。第二他说到人物,主角三十六人现已改为二十八人,配角则由四百四十五人减到二百○九人;于是他说到其中五个社会主义者本定写成终身是同志的,现在计划在一九四○年的时候分为五派,代表五种社会主义不同的观点。……他还说了许多其他计划中碎琐的改动,我也无法一一记起。
我对这封信没有什么感想,我觉得一个长篇小说的构思,计划上的变动是常有的事,所以也没有再同他通信。以后我为那个文艺杂志的编辑与出版的事情忙,所以对江上云的消息也完全不知道了。
许久许久,大概是十几个月以后,有一个朋友请吃饭,他是成都某大学的教授,座中竟碰到了我在重庆教书时的同事张学韬,同一个听过我课的学生余既楠,余既楠是刚从重庆来的,异地遇旧友,我们三个人不免扯到学校与同学的情形,于是我们也谈到江上云,我说:
“江上云怎么样,你同他熟么?”
“我同他很熟。”张学韬说。
“你知道他在写一个巨大的长篇小说么?”
“我知道,”他笑着说:“他一见我就同我讨论,啊,他见谁就谈到他的小说。”
“他一定写得很多了?”
“他写了很多,但不知怎么,忽然又撕了重写。”
“啊,这个我知道,他本来是从一九四○年写起的,现在提前十年,从一九三○年写起;本来主角是三十六人,现在改为二十八人,配角也从四百多个人,减到二百个,所以我想他写好的都没有用了。”我说“他对工作真是认真。”
“你的话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张学韬笑着说:“他的主角早从二十八人改到二十人,又改十四人了,配角也减到九十七人。”但这时余既楠忽然说:
“我动身前几天还碰见他,他也同我谈到他的小说,听他说主角只有五个人,配角是四十个人。”
“那么又减少了。”张学韬说。
“我想这样也许容易成功。”我说。
“听他说这篇小说写成功要五百万字。”余既楠说。
“还是五百万字?”我说。
“他以前也说写五百万字。”张学韬说。
“我想他也许就因此不得不将人物减少,否则如果以人物为比例,那么他原先的计划怕要写成几千万字,一辈子也写不成功了。”我说。
“难道他原先写的又毁去了?”张学韬忽然问余既楠。
“这倒不知道他。”余既楠说。
饭桌上还有许多别人,我们就没有再谈下去。局散回家的路上,我心里很想写一封信给江上云,问问他的小说到底怎么样了。但回到家里,并没有立刻就做,一切不是立刻就做的事情,常常会永远不做的,第二天事情一忙,这个冲动就淡了下去,一直淡到再也不想到了。
此后我又离开成都,东奔西走,后来又到了国外,动石不积苔,一个人对事业固然如此,对朋友亦是一样,一切过去的朋友不但不再见面,连消息也都杳然。
六
这一隔竟是十来年,真想不到会在香港九龙的轮渡上碰见他。而他竟打扮得像一个绅士。
“你到这里多久了?”他忽然问我。
“还不到半年。”我说,“你呢?”
“三年了。”他说。
“日子过得真快。”我说。
“一转眼十来年了。”
这时候我忽然想到今年是一九五○年,想到这正是他的一九三○级的小说脱稿的日子,我就很直率的问他:
“你的那部小说呢?脱稿了么?”
“小说?”他虽然蓄着胡髭,而那骄傲而自信的笑容仍使我想到他过去的神情。
“你的一九三○级。”
“啊,后来我又改为一九四○级。”
“那么人物呢?听说主角减成五个。”
“啊,”他还是露着骄傲而自信的笑容说:“我后来减成了一个。”
“一个?”我说:“从你三十六个一班学生的主角中减成一个。”
“一个。”
“也是五百万字?”
“我写了几十万字,没有写下去。”
“怎么?我想那一定是非常精炼的作品了。”
“但是我毁掉了。”他说。
“为什么?”
“因为我的命相研究进步了。”他说:“我发觉我对那主角的命运有更正确的推断。”
“那么你的主角是……”我说:“我说那只剩一个的你小说里的主角。”
“不瞒你说,”他仍是在唇上挂着骄傲而自信的笑容说:“因为她已经是我的太太,啊,我替你介绍。”他说着拍在前座的一个穿着藏青丝绒披肩的肩膀。
于是,那个肩膀上的烫发的头颅回了过来,原来是一张丰满的,化妆得面白唇红的脸庞,露出一排稍稍长了一点的前齿。江上云说:
“这位是×先生,我的内人,啊,你也许记得的,我内人的名字叫李翠兰。”
“李翠兰……”我似乎听见过,但有点想不起来,忽然我想到了他小说的大纲:“啊,李翠兰;对不起,江太太,你是不是喜欢唱歌的?”
“是,是,你的记忆力真好。”江上云抢着代说:“她唱女高音,非常成功,下星期香港酒店二楼有她一个音乐会,你来好不好?”他忽然对他太太说:“票子。”
“啊,不客气,不客气。”我说:“我也许不见得有空。”
“你一定来,一定来,我们谈谈,谈谈。啊,你一定还没有听过她唱。”
他的太太低头打开了手皮包,拿出一礼套着牛皮筋的票子,回过她丰胖的面庞,这次可失去了笑容,似乎很严肃的问她丈夫:
“几张?”
“一张够了,我只有一个人。”我笑着说。
江太太于是抽出一张鲜红色的票子给江上云,我这时候看见江太太的手指甲比票子还红。江上云接过了票子看了看,他一面交给我一面说:
“她现在改了这个名字?”
我接过票子一看,上面写着;
“……Vocal Recital……Mrs.Chatherine L.Kiang……”
我正要看其他的字时,江上云忽然递给我一张名片,他说:
“你大概不知道我也改了名字。”
我接过一看上面印着三号仿宋:
“江底秋云命相”,我不觉吃了一惊,我说:
“江底秋云原来是你?”
他露出骄傲而自信的微笑,点点头。忽然指着名片上的小字说:
“那是我的地址。”
船突然一震,我看到乘客们都预备走出去,江太太先站起来,反过身等我们,我把他们给我的票子同名片纳入袋里,我说:
“谢谢你的票子。”一面也站了起来。江上云没有理我,他眼睛望着他的太太,江太太忽然又露出她稍稍太长的前齿对我笑着说:
“对不起,×先生,要你破钞,这票子价钱是二十元港币。”
回忆鲁迅
许寿裳
鲁迅先生是我的畏友,他的学问道德,“吾无间然”。自一九○二年在东京开始相识,至一九三六年他逝世为止,我们时常见面,经过了三十五年间的交谊。今年当他逝世八周年纪念,略写一点回忆如下:
一、改造社会思想的伟大一九○二年我和鲁迅同在东京弘文学院预备日语,却是不同班,也不同自修室,他首先来看我,初见时谈些什么,现在已经记不清了。有一天,谈到历史上中国人的生命太不值钱,尤其是做异族奴隶的时候,我们相对凄然。从此以后,我们就更加亲近,见面时每每谈中国民族性的缺点。因为身在异国,刺激多端,……我门又常常谈着三个相联的问题:(一)怎样才是理想的人性?(二)中国民族中最缺乏的是什么?(三)它的病根何在?对于(一),因为古今中外哲人所孜孜追求的,其说浩瀚,我们尽可择善而从,并不多说。对于(二)的探索,当时我们觉得我们民族最缺乏的东西是诚和爱,——换句话说:便是深中了诈伪无耻和猜疑相贼的毛病。口号只管很好听,标语和宣言只管很好看,书本上只管说得冠冕堂皇,天花乱坠,但按之实际,却完全不是这回事。至于(三)的症结,当然要在历史上去探究,因缘虽多,而两次奴于异族,认为是最大最深的病根。做奴隶的人还有什么地方可以说诚说爱呢?……唯一的救济方法是革命。我们两人聚谈每每忘了时刻。我从此就佩服他的理想之高超,着眼点之远大。他后来所以决心学医以及毅然弃医而学文学,都是由此出发的。我爱读他的那篇小说《免和猫》(《呐喊》),因为两条小生命(兔)失踪了,生物史上不着一点痕迹,推论开去,说到槐树下的鸽子毛呀,路上轧死的小狗呀,夏夜苍蝇的吱吱的叫声呀,于是归结到造物实在将生命造得太滥了,毁得太滥了。这里,我认为很可以看出他的思想的伟大。
二、事物价值判断的正确鲁迅学医的动机有好几个,据他自己说,第一,恨得中医耽误了他的父亲的病;第二,确知日本明治维新是大半发端于西医的事实。但是据我所知,还有第三个:救济中国女子的小脚;又据孙伏国先生说,还有第四个:由于少年时代牙痛的难受。这也是确的,不是他那篇《从胡须说到牙齿》(《坟》)里便提到这件故事吗?鲁迅当初学矿,后来学医,对于说明科学,如地质学,矿物学,化学,物理学,生理学,解剖学,病理学,细菌学,自然是根底很厚。不但此也,他对于规范科学也研究极深。他在医学校里不是伦理学的成绩得了最优等吗?这一点,我觉得大可注意的。他的口里虽然不讲什么道德,而于善恶是非之辨,却是最致力的。惟其如此,他对于一切事物,客观方面既能说明事实之所以然,主观方面又能判断其价值之所在。以之运用于创作,每有双管齐下之妙。举例来说:他利用了医学的知识写《狂人日记》,而归结善恶是非的判断,他道:“有了四千年吃人履历的我,当初虽然不知道,现在明白,难见真的人!”又利用了弗罗伊特学说写(补天),说明女蜗氏创造力的伟大和美妙,而归结到判断其自我牺牲精神的彻底,说道:“伊的以自己用尽了自己一切的躯壳,便在这中间(太阳和月亮)耽搁,而且不再呼吸了。”这不是对于规范科学素有修养,明白了真善美的价值判断,那里能够到这地步呢?我们要知人论世,要驳倒别人而自立于不败之地,都非有这种修养不可。鲁迅有了这种修养,所以无论在谈话上或写作上,他都不肯形容过火,也不肯捏造新奇。处处以事实做根据,而又加以价值的判断,并不仅仅以文艺技巧见长而已。
三、读书趣味的浓厚鲁迅在东京研究文艺的时候,兼从章太炎师习文字学,从俄国革命党习俄文,又在外国语学校习德文,我都和他在一起。他生平极少游览,留东七年,我记得只有两次和他一同观赏上野的樱花,还是为了到南江堂买书之便。其余便是同访神田一带的旧书铺,同登银座丸善书店的书楼。他读书的趣味很浓厚,决不像多数人的专看教科书;购书的方面也很广,每从书店归来,钱袋空空,相对苦笑,说一声“又穷落了!”这种由于爱好而读书,丝毫没有名利之念。我们试读《而已集·读书杂谈》,他劝学生“看看本分以外的书,即课外的书,不要只将课内的书抱住”。又在《小约翰·引言》中,他描写旧书铺的掌柜,仿佛是据网的蜘蛛,专待飞虫,自述“逡巡而入,去看一通,到底是买几本,弄得很觉得怀里有些空虚”。以后在杭州教书之暇,喜欢采集和研究植物标本,北京办公之暇,又喜欢搜集和研究古碑拓片等等,都是为科学而科学,为艺术而艺术。这是鲁迅读书治学的态度。
以上三点,是鲁迅特长的一部分。此外,长处尚多,兹姑从略。
另说一点他的轶事罢。他从仙台回东京,中途下车去瞻仰凭吊朱舜水遗迹的故事,我在序王冶秋先生所著《民元前的鲁迅先生》文中已经说过,此处不拟复述。有一次,他从东京出发往仙台,付了人力车资,买了火车票之后,囊中只剩银币两角和铜板两枚了。因为火车一夜就到,他的学费公使馆已经直寄学校留交了。他便大胆买了两角钱的香烟塞在衣袋里,粮草既足,扬长登车。不料车到某站,许多乘客一拥而上,车中已无坐位,鲁迅看见有一个老妇人上来,便照例起立让坐。这位妇人因此感激,谢了又谢,从此开始攀谈,并且送给他一大包咸煎饼。他大嚼一通,便觉得有点口渴,到了一站,便唤买茶,但是立刻记起囊中的情形了,只好对卖茶人支吾一声而止。可是已经被老妇人听见,以为他是赶不及买,所以一到第二站,她急忙代为唤茶,鲁迅只好推托说现在不要了。于是由她买了一壶送给他,他就毫不客气,一饮而尽。鲁迅做事,不论大小,总带一点不加瞻顾勇往直前的冒险意味。
再来一个罢。一九一八年,我在南昌,不幸有“臼炊之梦”。鲁迅远道寄信来慰唁,大意是说嫂夫人初到南昌,便闻噩耗,世兄们固然不幸,但我以为儿童们倘有慈母,或是幸福,然若幼而失母,却也并非完全的不幸,他们也许倒成为更加勇猛,更无挂碍的人。其言极有理致,但是也只有鲁迅能够写出这样措辞的唁信。
一九四四年十月鲁迅的几封信
许寿裳
我保存着鲁迅给我的书札,为数颇不少。可惜最早的一部分,就是他在仙台学医时所寄给我的,以及后来我在南昌时所收到的信,早已不知去向了。此后的来信大概还都无恙,不过远在北平,装封在书箱里,一时无从整理。除了在《鲁迅书简》上照印过一九二三年十一二月的一通,又在拙著《怀亡友鲁迅》里引用过几句以外,从来未曾发表。现在只就手头所有的四封短信,抄录出来,略加说明如下:
一一九二七年广州来信
季兄:
十九日信已到,现校中只缺豫科教授,大家俱愿以此微职相屈,望兄不弃,束装即来。所教何事,今尚未定,总之都甚容易,又须兼教本科二三小时,月薪为二百四十,合大洋约二百上下,以到校之月起算,甚望于二月(阳历)间到校,可以玩数天,开学则三月二日也。
此间生活费颇贵,然一人月用小洋百元足够,食物虽较贵而质料殊佳;惟房租贵,三小间约月需二十元上下。弟现住校中,来访者太多,殊不便,将来或须赁屋,亦未可知。
信到后乞即示行期。又如坐太古船,则“四川”“新宁”“苏州”等凡以S起头者皆较佳。“唐餐楼”每人约二十五六元。
来信仍寄校中。
迅上一月二十九夜
二同上
季兄:
昨刚发寄信绍沪,今晨得二十三日来信,俱悉。兄之聘书,已在我处,为豫科教授,月薪二百四十元,合大洋不过二百上下。此间生活费,有百元足矣,不至于苦。
至于所教功课,现尚无从说起,因为一切尚无头绪。总之此校的程度是并不高深的,似乎无须怎样大预备。
开学是三月二日,但望兄见信即来,可以较为从容,谈谈。所教功课,也许在本科也有几点钟。
校中要我做文科主任,我尚未答应。
从沪开来的轮船,太古公司者,“苏州”,“新宁”,“四川”等凡以S起首者最好。听说“苏州”尤佳。我坐的是“唐餐楼”(胜于官舱),价二十五元左右。
余面谈。
迅上正月三十一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