受朋友怜惜与照顾也得有个限度,否则就有界限不分明的危险。
小的地方要防,正因为小的地方容易忽略。
小曼日记
陆小曼
现在我一个人静悄悄的独坐在书桌前,耳边只听见街上一声两声的打更声,院子里静得连风吹树叶的声音都没有,什么都睡了,为什么我放着软绵绵的床不去睡,别人都一个个正浓浓的做着不同的梦,我一个人倒肯冷清清的呆坐着呢?为谁,怨谁?摩,只怕只有你明白吧!我现在一切急,恨,哀,痛,都不放在心里,我只是放心不下你,我闭着眼好像看见你一个人和衣耽在车厢里,手里拿了一本书,可是我敢说你是一句也没有看进去,皱着眉闭着眼的苦想,车声风声大的也分不出你我,窗外是黑得一样也看不出,车里虽有暗暗的一支小灯,可也照不出什么来。在这样惨淡的情形下,叫你一个人去受,叫我哪能不想着就要发疯:摩!我害了你,事到如今我也明知没有办法的了,只好劝你忍着些吧?你快不要独自惆怅,你快不要让眼前风光飞过,你还是安心多做点诗多写点文章吧,想我是免不了的。我也知道,在我们现在所处的地位,彼此想要强制着不想是不可能的,我自己这些日子何尝不是想得你神魂颠倒。虽然每天有意去寻事做,想减去想你的成份,结果反做些遭人取笑的举动使人家更容易看得出我的心有别思,只要将我比你,我就知道你现在的情形是怎样了。别的话也不用说了,摩,忍着吧!我们现在是众人的俘虏了,快别乱动,一动就要招人家说笑的,反正我这一面由我尽力来谋自由,一等机会来了我自会跳出来,只要你耐心等着不要有二心。
我今天提笔的时候是满心云雾,包围得我连光亮都不见了,现在写到这里,眼前倒像又有了希望,心底里的彩霞比我台前的灯光还亮,满屋子也好像充满了热气使人遍体舒适。摩!快不用惆怅,不必悲伤,我们还不至于无望呢!等着吧!我现在要去寻梦了,我知道梦里也许更能寻着暂时的安慰,在梦里你一定没有去海外,还在我身边低声的叮咛,在颊旁细语温存。是的,人生本来是梦,在这个梦里我既然见不着你,我又为什么不到那一个梦里去寻你呢?这一个梦里做事都有些碍手阻脚的,说话的人太多了,到了那一个梦里我相信你我一定能自由做我们所要做的事,决没有旁人来毁谤,再没有父母来干涉了!摩,要是我们能在那一个梦里寻得着我们的乐土,真能够做我们理想的伴侣,永远的不分离,不也是一样的么?我们何不就永远住在那里呢?咳!不要把这种废话再说下去了,天不等我,已经炔亮了,要是有人看见这样的呆坐着写到天明,不又要被人大惊小怪吗?不写了,说了许多废话有什么用处呢?你还是你,还是远在天边,我还是我,一个人坐在房里,我看还是早早的去睡吧!
梦里的生涯
郁达夫
在一天清和首夏的晚上,那钱塘江上的小县城,同欧洲中世纪各封建诸侯的城堡一样,带着了银灰的白色,躺在流霜似的月华影里。涌了半弯明月,浮着万迭银波,不声不响,在浓淡相间的两岸山中,往东流去的,是东汉逸民垂钓的地方。披了一层薄雾,半合半吐,好象华清池里试浴的宫人,在烟月中间浮动着的,是宋季遗民痛哭的台榭。被这些前朝的遗迹包围住的这小县的西北区里,有一对十四五岁的青年男女,沿了城河上石砌的长堤,慢慢的在柳荫底下闲步。大约已经是二更天气了,城里的人家都已沉在酣睡的中间,只有一条幽暗的古城,默默的好像在那里听他们俩的月下的痴谈。
那少年颊上浮起了两道红晕,呼吸里带着些薄酒的微醺,好像是在什么地方买了醉来的样子。女孩的腮边,虽则有一点桃红的血气,然而因为她那妩美的长眉,和那高尖的鼻梁的缘故,终觉得有一层凄冷的阴影,投在她那同大理石似的脸上。他们两人默默无言地静了一会,就好像是水里的双鱼,慢慢的在清莹透彻的月光里游泳。
这是质夫少年梦里的生涯,计算起来已经是十年前的事情了。她后来嫁了他一位同学,质夫四年前回国的时候,在一天清静的秋天的午后,于故乡的市上,只看见了她一次,只看见了她的一个怀孕的侧身。
一九二二年四月初二日午前五时作于东京之酒楼给亡妇
朱自清
谦,日子真快,一眨眼你已经死了三个年头了。这三年里世事不知变化了多少回,但你未必注意这些个,我知道。你第一惦记的是你几个孩子,第二便轮着我。孩子和我平分你的世界,你在日如此;你死后若还有知想来还如此的。告诉你,我夏天回家来着:迈儿长得结实极了,比我高一个头。闺儿父亲说是最乖,可是没有先前胖了。采芷和转子都好。五儿全家夸她长得好看;却在腿上生了湿疮,整天坐在竹床上不能下来,看了怪可怜的。六儿,我怎么说好,你明白,你临终时也和母亲谈过,这孩于是只可以养着玩儿的,他左挨右挨去年春天,到底没有挨过。这孩子生了几个月,你的肺病就重起来了。我劝你少亲近他,只监督着老妈子照管就行。你总是忍不住,一会儿提,一会儿抱的。可是你病中为他操的那一份儿心也够瞧的。那一个夏天他病的时候多,你成天儿忙着,汤呀,药呀,冷呀,暖呀,连觉也没有好好儿睡过。哪里有一分一毫想着你自己。瞧着他硬朗点儿你就乐,干枯的笑容在黄蜡般的脸上,我只有暗中叹气而已。
从来想不到做母亲的要像你这样。从迈儿起,你总是自己喂乳,一连四个都这样。你起初不知道按钟点喂,后来知道了,却又弄不惯;孩子们每夜里几次将你哭醒了,特别是闷热的夏季。我瞧你的觉老没睡足。白天里还得做莱,照料孩子,很少得空儿。你的身子本来坏,四个孩子就累你七八年。到了第五个,你自己实在不成了,又没乳,只好自己喂奶粉,另雇老妈子专管她。但孩子跟老妈子睡,你就没有放过心;夜里一听见哭,就竖起耳朵听,工夫一大就得过去看。十六年初,和你到北京来,将迈儿、转子留在家里;三年多还不能去接他们,可真把你惦记苦了。你并不常提,我却明白。你后来说你的病就是惦记出来的;那个自然也有份儿,不过大半还是养育孩子累的。你的短短的十二年结婚生活,有十一年耗费在孩子们身上;而你一点不厌倦,有多少力量用多少,一直到自己毁灭为止。你对孩子一般儿爱,不问男的女的,大的小的。也不想到什么“养儿防老,积谷防饥”只拼命的爱去。你对于教育老实说有些外行,孩子们只要吃得好玩得好就成了。这也难怪你,你自己便是这样长大的。况且孩子们原都还小,吃和玩本来也要紧的。你病重的时候最放不下的还是孩子。病的只剩下皮包着骨头了,总不信自己不会好;老说:“我死了,这一大群孩子可苦了。”后来说送你回家,你想着可以看见迈儿和转子,也愿意;你万不想到会一去不返的。我送车的时候,你忍不住哭了,说“还不知能不能再见?”可怜,你的心我知道,你满想着好好儿带六个孩子回来见我们。谦,你那时一定这样想,一定的。
除了孩子你心里只有我。不错,那时你父亲还在。可是你母亲死了,他另有个女人,你老早就觉着隔了一层似的。出嫁后第一年你虽还一心一意依恋着他老人家,到第二年上我和孩子可就将你的心占住,你再没有多少工夫惦记他了。你还记得第一年我在北京,你在家里。家里来信说你待不住,常回娘家去。我动气了,马上写信责备你。你教人写了一封复信,说家里有事,不能不回去。这是你第一次也可以说第末次的抗议,我从此就没给你写信。暑假时带了一肚子主意回去,但见了面,看你一脸笑也就拉倒了。打这时候起,你渐渐从你父亲的怀里跑到我这儿。你换了金镯子帮助我的学费,叫我以后还你;但直到你死,我没有还你。你在我家受了许多气,又因为我家的缘故受你家里的气,你都忍着。这全为的是我,我知道。那回我从家乡一个中学半途辞职出走,家里人讽你也走。哪里走!只得硬着头皮往你家去。那时你家像个冰窖子,你们在窖里足足住了三个月,好容易我才将你们领出来了,一同上外省去。小家庭这样组织起来了。你虽不是什么阔小姐,可也是自小娇生惯养的。做起主妇来,什么都得干一两手;你居然做下去了,而且高高兴兴地做下去了。菜照例满是你做,可是吃的都是我们;你至多夹上两三筷子就算了。你的菜做得不坏,有一位老在行大大地夸奖过你。你洗衣服也不错,夏天我的绸大褂大概总是你亲自动手。”你在家不乐意闲着;坐前几个“月子”,老是四五天就起床,说是躺着家里事没条没理的。其实你起来也还不是没条理;咱们家那么多孩子,哪儿来条理?在浙江住的时候,逃过两回兵难,我都在北平。真亏你领着母亲和一群孩子东藏西躲的;末一回还要走多少里路,翻一道大岭。这两回差不多只靠你一个人。你不但带了母亲和孩子们,还带了我一箱箱的书;你知道我是最爱书的。在短短的十二年里,你操的心比人家一辈子还多;谦,你那样身子怎么经得住!你将我的责任一股脑儿担负了去,压死了你;我如何对得起你!
你为我的捞什子书也费了不少神:第一回让你父亲的男佣人从家乡捎到上海去。他说了几句闲话,你气得在你父亲面前哭了。第二回是带着逃难,别人都说你傻子。你有你的想头;“没有书怎么教书?况且他又爱这个玩意儿。”其实你没有晓得,那些书丢了也并不可惜;不过教你怎么晓得,我平常从来没和你谈过这些个!总而言之,你的心是可感谢的。这十二年里你为我吃的苦真不少,可是没有过几天好日子。我们在一起住,算来也还不到五个年头。无论日子怎么坏,无论是离是合,你从来没对我发过脾气,连一句怨言也没有——别说怨我,就是怨命也没有过。老实说,我的脾气可不大好,迁怒的事有的是。那些时候,你往往抽噎着流眼泪,从不回嘴,也不号。不过我也只信得过你一个人,有些话我只和你一个人说,因为世界上只你一个人真关心我,真同情我。你不但为我吃苦,更为我分苦;我之有我现在的精神,大半是你给我培养着的。这些年来我很少生病。但我最不耐烦生病,生了病就呻吟不绝,闹那伺候病的人。你是领教过一回的,那回是一两点钟,可是也够麻烦了。你常生病,却总不开口,挣扎着起来;一来怕扰我,二来怕没人做你那份儿事。我有一个坏脾气,怕听人生病,也是真的。后来你天天发烧,自己还似为南方带来的疟疾,一直瞒着我。明朗躺着,听见我的脚步,一骨碌就坐起来。我渐渐有些奇怪,让大夫一瞧,这可糟了,你的肺已烂了一个大窟窿了!大夫劝你到西山去静养,你丢不下孩子,又舍不得钱;劝你在家里躺着,你也丢不下那份儿家务。越看越不行了,这才送你回去。明知凶多吉少,想不到只一个月工夫你就完了!本来盼望还见得着你,这一来可拉倒了。你也何尝想到这个?父亲告诉我,你回家独住着一所小住宅,还嫌没有客厅,怕我回去不便哪。
前年夏天回家,上你坟上去了。你睡在祖父母的下首,想来还不孤单的。只是当年祖父母的圹太小了,你正睡在圹底下。这叫做“抗圹”,在生人看来是不安心的;等着想办法吧。那时圹上圹下密密长着青草,朝露浸湿了我的布鞋。你刚埋了半年多,只有圹下多出一块土,别的全然看不出新坟的样子。我和隐今夏回去,本想到你的坟上来;因为她病了,没来成。我们想告诉你,五个孩子都好,我们一定尽心教养他们,让他们对得起死了的母亲你!谦,好好儿放心安睡吧,你。
二十一年十月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