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们对于自己的功绩常是带上一重放大镜。他不单是只看到这个东西,瞧不见春天的花草和街上的美女,他简直是攒到他的对象里面去了。也可说他太走近他的对象,冷不防地给他的对象一口吞下。近代人是成功的科学家,可是我们此刻个个都做了机械的奴隶,这件事聪明的Samuel Butler六十年前已经屈指算出,在他的杰作《虚无乡》(Erewhon)里慨然言之矣。崇拜偶像的上古人自己做出偶像来跟自己打麻烦,我们这班聪明的,知道科学的人们都觉得那班老实人真可笑,然而我们费尽心机发明出机械,此刻它们反睑无情,踏着铁轮来蹂躏我们了。后之视今,犹今之视昔,真不知道将来的人们对于我们的机械会作何感想,这是假设机械没有将人类弄得覆灭,人生这幕喜剧的悲剧还继续演着的话。总之,人生是多方面的,成功的人将自己的十分之九杀死,为的是要让那一方面尽量发展,结果是尾大不掉,虽生犹死,失掉了人性,变做世上一两件极微小的事物的祭品了。
世界里什么事一达到圆满的地位就是死刑的宣告。人们一切的痴望也是如此,心愿当真实现时一定不如蕴在心头时那么可喜。一件美的东西的告成就是一个幻觉的破灭,一场好梦的勾销。若使我们在世上无往而不如意,恐怕我们会烦闷得自杀了。逍遥自在的神仙的确是比监狱中终身监禁的犯人还苦得多。闭在黑暗房里的囚犯还能做些梦消遣,神仙们什么事一想立刻就成功,简直没有做梦的可能了。所以失败是幻梦的保守者,惆怅是梦的结晶,是最愉快的,洒下甘露的情绪。我们做人无非为着多做些依依的心怀,才能逃开现实的压迫,剩些青春的想头,来滋润这将干枯的心灵。成功的人们劳碌一生最后的收获是一个空虚,一种极无聊赖的感觉,厌倦于一切的胸怀。在这本无目的的人生里,若使我们一定要找一个目的来磨折自己,那么最好的目的是制做“空持罗带,回首恨依依”的心境。
独语
何其芳
设想独步在荒凉的夜街上,一种估寂的声响固执地追随着你,如昏黄的灯光下的黑色影子,你不知该对它珍爱还是不能忍耐了:那是你脚步的独语。
人在孤寂时常发出奇异的语言,或是动作。动作也是语言的一种。
决绝地离开了绿蒂的维特这实际是指歌德,下面的故事是从一本歌德的传记里读到的。,独步在阳光与垂柳的堤岸上,如在梦里。诱惑的彩色又激动了他作画家的欲望,遂决心试卜他自己的命运了。他从衣袋里摸出一把小刀子,从垂柳里掷入河水中。他想:若是能看见它的落下他就将成为一个画家,否则不。那寂寞的一挥手使你感动吗?你了解吗?
我又想起了一个西晋人物,他爱驱车独游,到车辙不通之处就痛哭而返。
绝顶登高,谁不悲慨地一长啸呢?是想以他的声音填满宇宙的寥阔吗?等到追问时怕又只有沉默地低首了。我曾经走进一个古代的建筑物,画檐巨柱都争着向我有所诉说,低小的石栏也发出声息,象一些坚忍的深思的手指在上面呻吟,而我自己倒成了一个化石了。
或是昏黄的灯光下,放在你面前的是一册杰出的书,你将听见里面各个人物的独语。温柔的独语,悲哀的独语,或者狂暴的独语。黑色的门紧闭着:一个永远期待的灵魂死在门内,一个永远找寻的灵魂死在门外。每一个灵魂是一个世界,没有窗户。而可爱的灵魂都是倔强的独语者。
我的思想倒不是在荒野上奔驰。在一所落寞的古老的屋子画壁漫游,阶石上铺着白药,像期待着最后的脚步:当我独自时我就神往了。
真有这样一个所在,或者是在梦里吗?或者不过是两章宿昔嗜爱的诗篇的揉合,没有关联的奇异的揉合:幔子半掩,地板已扫,死者的床榻上长春藤影在爬;死者的魂灵回到他熟悉的屋子里,朋友们在聚餐,嬉笑,都说着“明天明天”,无人记起“昨天”。
这是颓废吗?我能很美丽地想着“死”,反不能美丽地想着“生”吗?
我何以又太息:“去者日以疏,生者日以亲”?是慨叹着我被人忘记了,还是我忘记了人呢?
“这里是你的帽子”,或者“这里是你的纱巾,我们出去走走吧”,我还能说这些惯口的句子。而我那有温和的沉默的朋友,我更记起他:他屋里有一个古怪的抽屉,精致的小信封,装着丁香花,或是不知名的扇形的叶子,象为着分我的寂寞而展示他温柔的记忆。墙上是一张小画片,翻过背面来,写着“月的渔女”。
唉。我尝自忖度:那使人类温暖的,我不是过分缺乏了它就是充溢了它。两者都足以致病的。
印度王子出游,看见生老病死,遂发自度度人的宏愿。我也倒想有一树菩提之前,坐在下面思索一会儿。虽然我要思索的是另外一个题目。
于是,我的目光在窗上徘徊了。天色象一张阴晦的睑压在窗前,发出令人窒息的呼吸。这就是我抑郁的缘故吗?而又,在窗格的左角,我发现一个我的独语的窃听者了。象一个鸡蝉蜕弃的躯壳,向上蹲伏着,蝶默地。蝶默地,和着它一对长长的触须,三对屈曲的瘦腿。我记起了它是我用自己的手描画成的一个昆虫的影子,当它迟徐地爬到我窗纸上,发出孤独的银样的鸣声,在一个过逝的有阳光的秋天里。
一九三四年三月二日梦后
何其芳
知是夜,又景物清晰如昼,由于园子里一角白色的花所照耀吗,还是——我留心的倒是面前的女伴凝睇不语,在她远嫁的前夕。是远远的如古代异域的远嫁啊!长长的赤栏桥高跨白水;去处有丛林茂草,蜜蜂闪耀的翅,圆坟丰碑,历历酋长之墓;水从青青的浅草根暗流着寒冷……
谁又在三月的夜晚,曾梦过穿灰翅色衣衫的女子来入梦,知是燕子所化?
这两个梦萦绕我的想象很久,交缠成一个梦了。后来我见到一幅画,《年轻的殉道女》。轻衫与柔波一色,交叠在胸向的两手被带子缠了又缠,丝发象已化作海藻流了。一圈金环照着她垂闭的眼皮,又滑射到蓝波上。这倒似替我画了昔日的辽远的想象,而我自己的文章反而不能写了。
现在我梦里是一片荒林,木叶尽脱。或是在巫峡旅途问,暗色的天,暗色的水,不知往何处去。醒来,一城暮色恰象我梦里的天地。
把钥匙放进锁穴里,旋起一声轻响,我象打开了自己的狱门,迟疑着,无力去摸索一室之黑暗。我甘愿是一个流浪者,不休止地奔波,在半途倒毙。那倒是轻轻一掷,无从有温柔的回顾了。
开了灯看啊,四壁徒立如墓扩。墓中人不是有时还享有一个精致的石室吗?
从前我爱搬家,每当郁郁时遂欲有新的迁移。我渴望有一个帐幕,逐水草而居,黑夜来时在树林里燃起火光。不知何时起世上的事都使我厌倦,遂欲苟简了之了。
“Mandelightdnoe;no,norwmaneither”《哈姆雷特》第二幕第二场原句,意思是:“人不能使我喜欢,不,女也不能。”,哈姆雷特王子,你笑吗?我在学习着爱自己。对自己我们常感到厌恶。对人,爱更是一种学习,一种极艰难极易失败的学习。
也许寂寞使我变坏了。但它教会我如何思索。
我尝窥域、揣测许多热爱世界的人,他们心里也有时感到寒冷吗?历史伸向无穷象根线,其间我们占有的是很小的一点。这看法是悲观的,但也许从之出发然后世上有可为的事吧。因为,以我的解释,他们都是理想主义者。
唉,“你不曾带着祝福的心想念我吗?”是谁曾向我吐露过这怨语呢,还是我向谁?是的,当我们只想念自己时,世界遂狭小了。
我常半夜失眠,熟悉了许多夜里的声音,近来更增多一种乌啼。当它的同类都已在巢里梦稳,它却在黑天上飞鸣,有什么不平呢?
我又常恨人一点不会歌啸,象大江之岸的芦苇,空对东去的怒涛。因之遂羡慕天颓。从前有人隔壁听姑妇二人围棋,精绝,次晨叩之,乃口谈而已。这故事引起我一个寂寞的黑夜的感觉。又有一位古代的隐遁者,常独自围棋,两手分运黑白子相攻伐。有时,唉,有时我真欲向自己作一次滔滔的雄辩了,而出语又欲低泣。
春夏之交多风沙日,冥坐室内,想四壁以外都是荒漠。在万念灰灭时偏又远远地有所神往,仿佛天涯地角尚有一个牵系。古人云,“思君令人老,岁月忽已晚。”使我老的倒是这北方岁月,偶有所思,遂愈觉迟暮了。
一九三四年六月二十一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