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鞋比较简单。虽然现在人人西服革履,想起从前北方人穿的礼服呢千层底便鞋,仍然神往。这种鞋,家家户户自己都会做,当然店铺里做得更精致。其妙在轻而软,穿不了几天,鞋形就变成脚形,本来不分左右的也自然分了左右。唯一的短处是见不得水,不能像革履、木屐那样的淌水践泥。去年腊八,有朋友赠我一双灰鼠绒毛千层底的骆驼鞍大毛窝,舒暖异常,我原以为此物早已绝迹。至于从前北方人冬季常穿的“老头儿乐”或毡拖拉,也许可以御寒,但是那小棺材似的形状,实在不敢领教。我想最简便的鞋莫过于草鞋,在中国西南一带,许多的小学生、军人,以及滑竿夫大抵都穿草鞋,而且无分冬夏。赤足穿草鞋,据说颇为舒适,穿几天成为敝屣,弃之无足惜。高人雅士也乐此不疲,苏东坡有句:“芒鞋青竹杖,自挂百钱游。”多么潇洒。游方僧参谒名山大德,师父总是叮嘱他莫浪费草鞋钱。
张可久《水仙子》:“佳人微醉脱金钗,恶客佯狂饮绣鞋。”所谓鞋杯之事大概是盛行于元明之际,而且也以恶客为限。陶宗仪《辍耕录》:“杨铁崖好声色,每于筵间见歌儿舞女有缠足纤小者,则脱其鞋,载盏以行酒,谓之金莲杯。”金莲杯又称双凫杯。当时以为韵事,现在想起来恶心。
制服
学生要穿制服,就是到了大学阶段在军训的时间仍然要穿制服。我记得在若干年前,有一个学生在军训时间不肯穿制服,穿着一条破西装裤一件敞着领口的白衬衫就挤进队伍里去。教官点名,一眼就看出他来,严词申斥,他报以微笑,做不屑状。教官无可奈何,警告了事。下一次军训时间他依然故我,吊儿郎当,教官大怒,乃发生口角。事闻于当局,拟予开除处分。我主从宽,力保予劝诱使之就范。于是我约他到家谈话,坦告所以。
这位青年眉毛一耸,冷冷一笑,说:“我以为梁先生是自由主义者,怎么,梁先生你也赞成穿制服么?”
我说:“少安毋躁,听我解释。我并不赞成我们学校的学生平时穿制服,可是军训有模拟军队的意味,你看古今中外哪一国的军队(除了便衣队和游击队)不穿制服?军队穿制服,
自有其一番道理。所以军训时穿制服,也自有其一番道理。学校既然有此规定,而你不守规则,这便成了纪律问题。在任何一个团体里不守纪律是要处罚的。为今之计,你有两条路好走。一是服从规定,恪守纪律,此后军训穿起制服。一是坚持你的个人自由,宁愿接受纪律制裁。如果你选后者,大可自动退学,不过听候除名亦无不可。”
他的意思好像有一点活动,他说:“你劝我走哪一条路呢?”我说:“此事要由你自己决定。如果你肯委屈自己一下,问题就解决了。天下本来没有绝对的自由。为了纪律,牺牲一点自由,也是常有的事。如果你太重视自己的主张,甘愿接受后果也不肯让步,我对你这份为了原则而不放弃立场的道德勇气,也是很能欣赏的。”
他在沉思。我乘机又说了一个故事。英国哲学家罗素在第一次世界大战时,因为公然放言反对战争,被捕下狱,并科罚款。罗素一声不响地付了罚款,走进监狱,毫无怨言。他要说的话,他说了;他该受的惩罚,他受了。言论自由没有受到损伤,国家的法律也没有遭到破坏。这就是民主政治之可贵的一面。一个有道德勇气的人是可钦佩的,但是他也要有尊重法律的风度。
他默默地站起来告辞而去,看那样子有一点悻悻然。
下次军训时间,他穿上了制服,虽然帽子歪戴着,领扣未结。教官注视了他一眼,他立刻发言道:“不要误会,我不是遵从你的命令,我是听了梁先生的劝告!”
好倔强的一个孩子!
怒
一个人在发怒的时候,最难看。纵然他平素面似莲花,一旦怒而变青变白,甚至面色如土,再加上满脸的筋肉扭曲,眦裂发指,那副面目实在不仅是可憎而已。俗语说:“怒从心上起,恶向胆边生。”怒是心理的也是生理的一种变化。人逢不如意事,很少不勃然变色的。年少气盛,一言不合,怒气相加,但是许多年事已长的人,往往一样的火发暴躁。我有一位姻长,已到杖朝之年,并且半身瘫痪,每晨必阅报纸,戴上老花镜,打开报纸,不久就要把桌子拍得山响,吹胡瞪眼,破口大骂。报上的记载,他看不顺眼。不看不行,看了怄气。这时候大家躲他远远的,谁也不愿逢彼之怒。过一阵雨过天晴,他的怒气消了。
诗云:“君子如怒,乱庶遄沮;君子如祉,乱庶遄已。”这是说有地位的人,赫然震怒,就可以收拨乱反正之效。一般人还是以少发脾气少惹麻烦为上。盛怒之下,体内血球不知道要伤损多少,血压不知道要升高几许,总之是不卫生。而且血气沸腾之际,理智不大清醒,言行容易逾分,于人于己都不相宜。希腊哲学家哀皮克蒂特斯说:“计算一下你有多少天不曾生气。在从前,我每天生气;有时每隔一天生气一次;后来每隔三四天生气一次。如果你一连三十天没有生气,就应该向上帝献祭表示感谢。”减少生气的次数便是修养的结果。修养的方法,说起来好难。另一位同属于斯多亚派的哲学家罗马的玛可斯·奥瑞利阿斯这样说:“你因为一个人的无耻而愤怒的时候,要这样地问你自己:‘那个无耻的人能不在这世界存在么?’那是不能的。不可能的事不必要求。”坏人不是不需要制裁,只是我们不必愤怒。如果非愤怒不可,也要控制那愤怒,使发而中节。佛家把“嗔”列为三毒之一,“嗔”心甚于“猛火”,克服嗔恚是修持的基本功夫之一。燕丹子说:“夏扶血勇之人,怒而面赤;宋意脉勇之人,怒而面青;武阳骨勇之人,怒而面白;光所知荆轲神勇之人,怒而色不变。”我想那神勇是从苦行修炼中得来的。生而喜怒不形于色,那天赋实在太厚了。
清朝初叶有一位李绂,著《穆堂类稿》,内有一篇《无怒轩记》,他说:“吾年逾四十,无涵养性情之学,无变化气质之功,因怒得过,旋悔旋犯,惧终于忿戾而已,因以‘无怒’名轩。”是一篇好文章,而其戒谨恐惧之情溢于言表,不失读书人的本色。
太随便了
吾人衣装服饰,本可绝对自由,谁也用不着管谁。但是我们至少总应希望,一个人穿上衣服戴了装饰品之后,远远望过去仍然还是像人。然而这个希望,时常只是个希望。
若说妖装异服,必是生于怎样恶劣的心理,我倒也不信。大半还是由于“随便”。而天下事有可“随便”者,即有不可“随便”者。太随便了,往往足以令人产生一种很不好说出来的感想。譬如说:压头发的网子,戴与不戴均无关宏旨,但是要戴起来在马路上行走,并且居然上头等电车,而并且竟能面无愧色,我便自叹弗如远甚了。再譬如说:袜子上系条吊带,也是人情之常,但是要把吊带系在裤脚管外面,并且在天未甚黑的时候走到有人迹的地方,我便又自叹弗如远甚了。
最爱随便的人,我劝他穿洋装。绅士的洋装、流氓式的洋装、运动时的洋装、宴会时的洋装、打“高尔夫”时的洋装……在我们中国人看来是没有大分别的,只要是洋人穿过的那种衣服就叫洋装,而加在我的身上当然仍是洋装。即便穿的稍微差池一点,譬如在做绅士的时候误穿了一身流氓洋装,或在宴会时忘记换掉短裤,我们都不能挑剔,因为他虽然外面穿着洋装,骨子里似乎还是中国人,既是中国人,则无妨随便一点矣!
懒
人没有不懒的。
大清早,尤其是在寒冬,被窝暖暖的,要想打个挺就起床,真不容易。荒鸡叫,由它叫。闹钟响,何妨按一下钮,在床上再赖上几分钟。白香山大概就是一个惯睡懒觉的人,他不讳言“日高睡足犹慵起,小阁重衾不怕寒”。他不仅懒,还馋,大言不惭地说:“慵馋还自哂,快活亦谁知?”白香山活了七十五岁,可是写了二千七百九十首诗,早晨睡睡懒觉,我们还有什么说的?
懒字从女,当初造字的人好像是对于女性存有偏见。其实勤与懒与性别无关。历史人物中,疏懒成性者嵇康要算是一位。他自承:“不涉经学,性复疏懒,筋驽肉缓,头面常一月十五日不洗,不大闷痒,不能沐也。每常小便,而忍不起,令胞中略转,乃起耳。”同时,他也是“卧喜晚起”之徒,而且“性复多虱,把搔无已”。他可以长期地不洗头、不洗脸、不洗澡,以至于浑身生虱!和扪虱而谈的王猛都是一时名士。白居易“经年不沐浴,尘垢满肌肤”,还不是由于懒?苏东坡好像也够邋遢的,他有“老来百事懒,身垢犹念浴”之句,懒到身上蒙垢的时候才做沐浴之想。女人似不至此,尚无因懒而昌言无隐引以自傲的。主持中馈的一向是女人,缝衣捣砧的也一向是女人。“早起三光,晚起三慌”是从前流行的女性自励语,所谓三光、三慌是指头上、脸上、脚上。从前的女人,夙兴夜寐,没有不患睡眠不足的,上上下下都要伺候周到,还要揪着公鸡的尾巴就起来,来照顾她自己的“妇容”。头要梳,脸要洗,脚要裹。所以朝晖未上就花朵盛开的牵牛花,别称为“勤娘子”,懒婆娘没有欣赏的份,大概她只能观赏昙花。时到如今,情形当然不同,我们放眼观察,所谓前进的新女性,哪一个不是生龙活虎一般,主内兼主外,集家事与职业于一身?世上如果真有所谓懒婆娘,我想其数目不会多于好吃懒做的男子汉。北平从前有一个流行的儿歌:“头不梳,脸不洗,拿起尿盆儿就舀米”是夸张的讽刺。懒字从女,有一点冤枉。
凡是自安于懒的人,大抵有他或她的一套想法。可以推给别人做的事,何必自己做?可以拖到明天做的事,何必今天做?一推一拖,懒之能事尽矣。自以为偶然偷懒,无伤大雅。而且世事多变,往往变则通,在推拖之际,情势起了变化,可能一些棘手的问题会自然解决。“不须计较苦劳心,万事元来有命!”好像有时候馅饼是会从天上掉下来似的。这种打算只有一失,因为人生无常,如石火风灯,今天之后有明天,明天之后还有明天,可是谁也不知道自己还有没有明天。即使命不该绝,明天还有明天的事,事越积越多,越多越懒得去做。“虱多不痒,债多不愁”,那是自我解嘲!懒人做事,拖拖拉拉,到头来没有不丢三落四狼狈慌张的。你懒,别人也懒,一推再推,推来推去,其结果只有误事。
懒不是不可医,但须下手早,而且须从小处着手。这事需劳作父母的帮一把手。有一家三个孩子都贪睡懒觉,遇到假日还理直气壮地大睡,到时候母亲拿起晒衣服用的竹竿在三张小床上横扫,三个小把戏像鲤鱼打挺似的翻身而起。此后他们养成了早起的习惯,一直到大。父亲房里有几份报纸,欢迎阅览,但是他有一个怪毛病,任谁看完报纸之后,必须折好叠好放还原处,否则他就大吼大叫。于是三个小把戏触类旁通,不但看完报纸立即还原,对于其他家中日用品也不敢随手乱放。小处不懒,大事也就容易勤快。
我自己是一个相当的懒的人,常走抵抗最小的路,虚掷不少的光阴。“架上非无书,眼慵不能看”(白香山句)。等到知道用功的时候,徒惊岁晚而已。英国十八世纪的绥夫特,偕仆远行,路途泥泞,翌晨呼仆擦洗他的皮靴,仆有难色,他说:“今天擦洗干净,明天还是要泥污。”绥夫特说:“好,你今天不要吃早餐了。今天吃了,明天还是要吃。”唐朝的高僧百丈禅师,以“一日不作,一日不食”自励,每天都要劳动做农事,至老不休。有一天他的弟子们看不过,故意把他的农具藏了起来,使他无法工作,他于是真个地饿了自己一天没有进食。得道的方外的人都知道刻苦自律。清代画家石溪和尚在他一幅《溪山无尽图》上题了这样一段话,特别令人警惕:
〔清〕石溪和尚作品
大凡天地生人,宜清勤自持,不可懒惰。若当得个懒字,便是懒汉,终无用处。残衲住牛首山房朝夕焚诵,稍余一刻,必登山选胜,一有所得,随笔作山水数幅或字一段,总之不放闲过。所谓静生动,动必做出一番事业。端教一个人立于天地间无愧。若忽忽不知,懒而不觉,何异草木!
一株小小的含羞草,尚且不是完全的“忽忽不知,懒而不觉!”若是人而不如小草,羞!羞!羞!
脏
普天之下以哪一个民族为最脏,这个问题不是见闻不广的人所能回答的。约在半个世纪以前,蔡元培先生说:“华人素以不洁闻于世界:体不常浴,衣不时干,咯痰于地,拭涕以袖,道路不加洒扫,厕所任其熏蒸,饮用之水不经渗漉,传染之病不知隔离。”这样说来,脏的冠军我们华人实至名归,当之无愧。这些年来,此项冠军是否一直保持,是否业已拱手让人,则很难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