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出门时一般都扛着铁锨。铁锨是这个世界伸给我的一只孤手。我必须牢牢握住它。
铁锨是个好东西。
我在野外走累了,想躺一阵,几锨就会铲出一块平坦的床来。顺手挖两锨土,就垒一个不错的枕头。我睡着的时候,铁锨直插在荒野上,不同于任何一棵树一杆枯木。有人找我,远远会看见一把锨。野驴野牛飞奔过来,也会早早绕过铁锨,免得踩着我。遇到难翻的梁,虽不能挖个洞钻过去,碰到挡路的灌木,却可以一锨铲掉。这棵灌木也许永不会弄懂挨这一锨的缘故——它长错了地方,挡了我的路。我的铁锨毫不客气地断了它一年的生路。我却从不去想是我走错了路,来到野棘丛生的荒地。不过,第二年这棵灌木又会从老地方重长出一棵来,还会长到这么高,长出这么多枝杈,把我铲开的路密密封死。如果几年后我从原路回来,还会被这一棵挡住。树木不像人,在一个地方吃了亏下次会躲开。树木仅有一条向上的生路。而我东走西走,可能越走越远,再回不到这一步。
在荒野上我遇到许多动物,有的头顶尖角,有的嘴龇利牙,有的浑身带刺,有的飞扬猛蹄……我肩扛铁锨,互不相犯。
我还碰到过一匹狼。几乎是迎面遇到的。我们在相距约二十米远处同时停住。狼和我都感到突然——两匹低头赶路的敌对动物猛一抬眼,发现彼此已经照面,绕过去已不可能。狼上上下下打量着我,我从头到尾注意着狼。这匹狼看上去就像一个穷叫花子,毛发如秋草黄而杂乱,像是刚从刺丛中钻出来,脊背上还少了一块毛。肚子瘪瘪的,活像一个没支稳当的骨头架子。
看来它活得不咋样。
这样一想倒有了一点优越感。再看狼的眼睛,也似乎可怜兮兮的,像在乞求:你让我吃了吧,你就让我吃了吧。我已经几天没有吃东西了。
狼要是吃麦子,我会扔给它几捆子。要是吃饭,我会为它做一顿,问题是,狼非要吃肉,吃我腿上的肉,吃我胸上的肉,吃我胳膊上的肉,吃我脸上的肉。在狼天性的孤独中我看到它选择惟一食物的孤独。
我没看出这是匹公狼还是母狼。我没敢把头低下朝它的后裆里看,我怕它咬断我的脖子。
在狼眼中我又是啥样子呢?狼那样认真地打量着我,从头到脚,足足有半小时,最后悻悻地转身走了。我似乎从狼的眼神中看见了一丝失败——一个生命对另一个生命的失望。我不清楚这丝失望的全部含意。我一直看着狼翻过一座沙梁后消失。我松了一口气,放下肩上的铁锨,才发现握锨的手已出汗。
这匹狼大概从没见过扛锨的人,对我肩上多出来的这一截东西眼生,不敢贸然下口。狼放弃了我,狼是明智的,不然我的锨刃将染上狼血,这是我不愿看到的。
我没有狼的孤独。我的孤独不在荒野上,而在人群中。人们干出的事情放在这里,即使最无助时我也不觉孤独和恐惧。假若有一群猛兽飞奔而来,它会首先惊慑于荒野中的这片麦地,以及耸在地头的高大麦垛,尔后对站在麦垛旁手持铁锨的我不敢轻视。一群野兽踏上人耕过的土地,踩在人种出的作物上,也会像人步入猛兽出没的野林一样惊恐。
人们干出的事情放在土地上。
人们把许多大事情都干完了,剩下些小事情。人能干的事情也就这么多了。
而那匹剩下的孤狼是不是人的事情。人迟早还会面对这匹狼,或者消灭或者让它活下去。
我还有多少要干的事情,哪一件不是别人干剩下的——我自己的事情。如果我把所有的活儿干完,我会把铁锨插在空地上远去。
曾经干过多少事情,刃磨短磨钝的一把铁锨,插在地上。
是谁最后要面对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