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林则徐大漠履险(西域烽燧系列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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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对维吾尔族文化了解不多的人,看到林则徐日记中的“回人于山楼上鸣金奏乐”,可能会以为库车维吾尔人是在敲锣打鼓欢迎林则徐。打鼓之说也可以说得过去,但锣是绝对不敲的,他们没有这个风俗。至于打鼓,完全不是内地的敲打中国大鼓或者小腰鼓的概念。维吾尔人传统的鼓大体可分两种:一曰“达蒲”,即手鼓,是一种持于手中以手指敲打的单面鼓。木制的圆形鼓帮约一寸宽,上蒙驴皮,鼓帮内侧缀有一圈小铁环,敲打起来鼓音丰富、鼓点变化多端。一曰“纳格拉”,可译为铁壳鼓,生铁铸成的盂形鼓帮,上面蒙驴皮,并用皮绳扎紧鼓皮,选相配的高低音鼓一对,置于鼓手面前,用两根细树枝敲打,鼓声欢快激越,二三里外可闻。遇有婚嫁节庆或者欢迎贵客嘉宾,维吾尔人总是要请一帮鼓乐手来吹吹打打。所打者即为“纳格拉”。而所吹者,叫作“苏耐依”;这种乐器在内地叫作唢呐,维吾尔人的苏耐依和汉族的唢呐,称呼相似,形制相同。所不同之处是,维吾尔人从来不用苏耐依吹奏缠绵悲哀的乐曲。维吾尔人是一个乐天豁达的民族,他们善于用欢乐来驱散心头的哀怨。苏耐依和纳格拉是专用作欢乐场合的乐器,所以苏耐依的演奏风格直率而强烈,就像毫不掩饰的大声喧哗般的欢歌笑语。

前有兵丁开道,骑马的阿奇木伯克们引路,扎南山的官轿为先,林则徐的轿车随后,最后是随侍的文吏军官们,一行人威武雄壮进了库车城。林则徐透过车篷上的小纱窗,看到路两旁站满了人,一律手抚前胸,躬身而立。林则徐知道这是维吾尔人的礼节,叫作萨拉姆,类似汉族的抱拳作揖。前面的一个小土楼上,一班鼓乐手正在起劲地敲着纳格拉鼓,吹着苏耐依,土楼下面,有几个人在跳舞,褴褛的衣衫和黑瘦的脸面手脚,毫不影响他们被音乐舞蹈所陶醉的表情。

林则徐心里有些犯愁。他心里说:“你个扎南山!动用这么大的阵势来欢迎我,不是太招摇了吗?被人密报到朝廷,穆彰阿和皇上还不知道会怎么想呢!”再说,按道光皇帝的旨意,这次到新疆南部履勘垦务,是即将卸任的哈喇沙尔办事大臣全庆领头。全庆因为要向接任的常靖亭交接公务,就让林则徐先行一步。林则徐到了库车受到这般欢迎,那么把唱主角的全庆往哪里摆?他林则徐只是一个罪臣,而全庆却是有顶戴花翎的朝廷大员哪!这个扎南山哪,也真是够孟浪的……

但是,在责怪扎南山的同时,林则徐又对扎南山深怀感激和赞赏。他是被皇上和权倾朝野的当朝宰相严惩重办的钦定罪臣,他所到之处,那些势利眼的官痞们对他躲之尤恐不及,不接待吧,怕日后林则徐再被重用,说不准还会官至极品或者当他们的顶头上司;接待吧,又怕得罪了皇上和穆彰阿;真是左右为难,不知如何是好。仕途险恶,如履薄冰,随时都有失足的危险,而对于以当官为安身立命之本的人来说,失足往往要造成千古之恨。林则徐城府极深,他能一眼就看穿那些人的心思,所以他每到一地,每与一人接触,总是退避为上、不事张扬。可是这个扎南山,却大大咧咧的,毫无顾忌,居然用这么大的场面来欢迎一个背后没有任何权势背景的罪臣。看来这个扎南山是一个见地和作为不落俗套的人。

一个跟班的从扎南山的官轿旁来到林则徐的轿车旁边,隔着车篷对林则徐说:“禀林大人!扎大人让小的转告林大人,路边民众不是特意下令召集起来欢迎林大人的,是库车百姓敬仰林大人的人品英名,自发地前来欢迎的。鼓乐也是当地的阿奇木伯克们献给林大人的。扎大人请林大人坦然受之。”

林则徐笑了,心里说:“这个扎南山,真会来事!”他掀开车帘对那个跟班的说:“请转告扎大人,就说林某人多谢扎大人的关照!去吧。”

跟班的“喳”了一声,跑回扎南山的官轿旁边去了。

按成例,每城都有一个专供接待朝廷官员的馆驿,称作行馆、候馆或者接官厅,一般都设在城外。将接待官员(其中大多数是上级官员)的驿馆设在城外的原因,一是为了适应官场上繁琐的礼节的需要;二是要拉开到来的官员与驻地官员之间的距离,以显示出公事公办的姿态。与其他各城都一样,库车城外也有一个行馆。但是扎南山却邀请林则徐住到他在城内的官署中去。林则徐不愿意在这敏感的时期给别人添麻烦,每到一地,总是很识趣地住在城外行馆中供一般官吏歇脚的房间里。他照例谢了扎南山的好意,表示他不便打扰,还是住在城外行馆中为好。扎南山却一把抓住林则徐的手腕说:“林大人,到了我的地面上,你就听我的好了!”就这样,他们进了城,受到了迎接靖边救国的凯旋大将军般的礼遇。林则徐知道,这么大规模、这么高层次的欢迎仪式,没有他扎南山的授意或者批准,谁也不敢擅自组织的。扎南山的政治态度已经非常明显。不过是出于为官者的基本常识,干什么事都得说一套做一套,要想到为自己留条后路,所以对外宣称,这一切都是老百姓自发的,而不是他定夺的结果。

扎南山有新旧两所官署,扎南山在旧署中办公、居住,新建的官署是为他的家眷准备的,家眷还未到,他就请林则徐住在新署中。

将林则徐迎引到新署门前,文武官员和阿奇木伯克们与林则徐行过礼,都告辞走了。扎南山将林则徐让进了署府内,拉着林则徐的手来到客堂上。

“少穆兄,我这里还可凑合着住住?”扎南山有些打趣地问林则徐。

林则徐谦恭地一抱拳说:“如此打扰,则徐心中实在不安啊!”

扎南山哈哈一笑道:“少穆兄,你天天坐车,想必对坐这太师椅也不是很感兴趣的了。现在时间还早,我领你去一个地方散散步,回来咱们再吃下午饭,如何?”

林则徐这天早晨天刚亮就上路了,赶了七十多里路到了库车城,正想散散步,活动活动腿脚。听了扎南山的话,说:“南山学兄想得真是周到!那就客随主便了。”

扎南山等林则徐洗过脸、换了件干净棉袍,两人一起出了客厅,坐进了两顶轻便小轿。官署有西门,小轿不必穿过街市,出了西门便来到一片用土墙围起的园林里。园林一端接着库车城西城墙,宽广数里,栽满了桃、杏、垂柳,还有南疆特有的白桑树和药桑树,树枝间露出几座亭台。新疆南部气候温暖,春天来得早,虽然才时值二月半,但水面冰层已经融化,枯草根茎处已经变绿,柳枝变软发青,桃杏枝上已经鼓起了骨朵儿。令林则徐眼前一亮、精神为之一振的是,园中居然有一个小湖!湖边木阶下,还有一条小船,湖心岛上有几楹水榭,远远望去,水榭上悬挂的“环碧堂”门匾依稀可辨。出生于福州的林则徐自然爱水,特别是在枯山戈壁、荒原碱滩上跋涉了两个多月以后,能见到这么秀美的一个园林,就像是猛然间误入仙境桃源一般。

“哈!”林则徐禁不住赞叹道,“想不到南疆还有如此风景!”

“这都是以前多大人在这儿的时候修建的。”扎南山介绍说。

“可是后来当了伊犁领队大臣的多时欢大人?”林则徐问。

“正是。”扎南山说。

二人谦让着上了小船,仆人们划起桨来,在湖面上荡了半圈,把他们送到了湖心岛上,水榭里早已备好了茶盏点心。

喝了杯刚沏好的热茶,扎南山对林聪彝说:“林公子,看样子你还没有玩够是吧?你再去游玩游玩,我陪你父亲在这里坐坐。”

扎南山令仆人陪林聪彝去划船,他与林则徐在水榭里攀谈起来。

林则徐深深地呼吸着富含水气的空气,环视着园林说:“恍若又回到了江南了!”

“可是,”扎南山微斜着眼睛看着林则徐,有些揶揄地说:“少穆兄,我看你的眼神凝重、眉宇不展,你恐怕不光是在欣赏美景,心里是不是又在盘算建这座园林花了多少人工,用去了多少银两?”

“唔?”林则徐一时没有反应过来,微眯起眼睛看着扎南山,想从扎南山的眼神表情里看出他究竟想说什么。

扎南山咧起嘴角一笑,缓缓地说:“少穆兄,世上的事,如果你只顺着一个路子去想,脑筋钻了牛角尖,你就怎么想都想不通,就是把头撞碎了也想不通。可是如果换一个路子去想,就会发现事情不过如此而已。比如这园子,你别去想它用了多少民工军差、糜费了多少库银军费,你把它看作边疆的文臣武将们忠心于职守、以边疆为家、以守土护边为乐的象征,不就可以襟怀浩荡,不就可以在消散疲劳、放松心情的时候心安理得了吗?”

林则徐听明白了,这是扎南山在绕着弯子宽慰自己,一抱拳说:“南山兄言之有理。南山兄高言妙语深入浅出,则徐不但茅塞顿开,而且还深表谢意……”

扎南山摇手止住林则徐的话说:“少穆兄,客套话不必说了。大清国臣民如蚁,但是很难找得着一个不说客套话的地方。”他抓住林则徐的手恳切地说,“少穆兄,我对你心仪已久,我觉得遍天之下、朝野之中,惟有你是一个可与之吐露心声的人。你能否听我倾泄在心里已经憋闷得酸臭的一腔话,消一消在我心头压了多年的块垒?”

林则徐用深邃犀利的目光看着扎南山,在心里斟酌着回答的句子。很显然,他不能拒绝,也不能说“但说无妨”、“洗耳恭听”一类的套话,更不能说“怕什么,有话就说呗!”一类有失身份或可能引来杀身之祸的话。

林则徐一手抓住了扎南山的手,另一只手轻轻拍着扎南山的手背,眼睛专注地看着扎南山的眼睛,用坦诚畅快的语气说:“则徐听着呢!”

扎南山先叹了口气,说:“少穆兄,你说,堂堂一个大清国,现在被弄成了这个样子,究竟原因何在呢?”

林则徐手撑在桌沿上,眉毛耸起,眼里射出一股逼人之气,“要我说吗?”他冷冷地说,“这是因为为官者腐败无能,大清国的权官们几乎都烂透了……”

扎南山一拍桌子道:“对!我就不同意什么我们民穷国弱打不过洋人的说法。同一个广州,同样的关防,同样的官兵,为什么你林则徐能打得败洋人,而别人却一打就败、一败就降?大清天朝好比一座大厦,地基是黎民百姓,支柱和栋梁是各级官员。这支柱和栋梁大都已经腐烂了、朽空了,就难免引来瓦碎墙残、风袭雨浸,照这样下去,整座大厦免不了一朝倾覆……”

林则徐立即向扎南山摇了摇手:“南山兄,打住。”

扎南山一激灵,也意识到他一时只图说得痛快,不小心说出了一句犯死罪的话来。他脑袋“嗡”地一声响,冒出了一身的冷汗。他张着嘴四处张望了一番,确信没有第二个人听到刚才的话,向林则徐一抱拳,感激地笑一笑说:“少穆兄,谢了!”

林则徐像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似的说:“刚才南山兄说到不同意民穷国弱之说,则徐不敢苟同。与西洋诸国相比,我们的确是民穷国弱……”

扎南山却抢着说:“我认为祸根不在民,而在官。”

林则徐说:“此言极是。治天下无非治草民,而治理草民者无非官吏。帝王通过官吏治天下,天下兴衰,无非吏治成败而已。不过……”

扎南山又抢过去说:“想当年,先祖们打天下的时候,文武百官们虽然也要抢黄金白银,也要争顶带花翎,可是还都明白,这个天下也是他的天下,他们的心里还装着江山社稷。可是现在的这些官吏,心里想的是什么?还把个江山社稷当回事吗?他们就像长着两张嘴的怪物,一头长着一张软嘴,专门吃朝廷;另一头是獠牙兽齿、血盆大口,专门吃百姓。民何以穷?国何以弱?都是被这帮畜牲给吃的……”

林则徐说:“可是现在官场上,官员腐败贪赃已经成了正常现象,哪个当官的不腐败、不堕落、不贪赃枉法倒成了人们嘲笑的对象……”

扎南山说:“问题是,为什么这些官能大行其道呢?根子就在我们的用人选官之道。官者,国家栋梁之材;可是我们用人选官,要的是奴才而不是人材。不看你的学识德行,不管你的政绩如何,只要你把上司主子侍候得好,讨了主子的欢心,你就能官运亨通、青云直上,犯了什么事也有人庇护着,能大事化小,小事化了。那些满脑子只想着自己当官的人,就千方百计地去找靠山、跟主子、钻门阀、结私党,上面的那些重臣权贵们也乐得借此扩大自己的势力。这是一帮子永远喂不熟、永远喂不饱的狼羔子,他们一边吃着皇上的饭,一边私吞着皇上的江山社稷。而那些有道德有良心、为了皇天厚土刚正不阿的好官,不结党营私,不跟主子找靠山,纵使你政绩卓著、口碑甚好,你也只好眼睁睁地看着别人升官而没你的事;如果碰巧上头需要你,提拔重用你了,也是好景不长,一遇到点事,先把你推出去当替死鬼;就是不出事,一旦不需要你了,他们才不管你有多大的功劳、做了多大的贡献,客气点就把你一脚踢开,不客气的时候给你安个罪名,罢官那是轻的,关大牢、杀头、灭九族,那还不是随随便便的事?”

林则徐大声叹道:“官员的心思和才能都用到巴结和讨好上司上面,心里还怎么可能装得下皇上和江山、百姓和社稷?”

扎南山一拍桌子站起来道:“问题是现在从上到下全都是这样,谁不这样干谁就是死路一条。就像你林大人,是个何等伟岸的君子,可是最后却得到了这样一个下场。这是全天下有良知的人都不忍心张目以视的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