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园里有蒙伯克本人专用的一套房子,被下人们称作“老爷的大房子”,位置在庄园的正中间,是一个四方形的独立院落,进门后是一个有着高大天窗的封闭式天井,四周有用雕花木板做炕沿的大土炕,这些大炕是招待客人用的,蒙伯克的专用房本来用不着这些大炕,但是当地能人设计住房、工匠建造住房,除了这种形制,再也想不出别的式样来,只能造成了这个样子。正面的三间大屋子,中间是蒙伯克穿衣服和吃早饭的地方,一边有一个套间,一头住着蒙伯克的贴身女仆热毕汗,一边是蒙伯克行使******的地方,有时候他厌倦了妻妾们的纠缠,也会在这里过夜。右侧的房间是他的公事房,左侧的大房间布置成了一个小礼拜堂,兼做礼拜和议事两用;来了重要客人或商量重大事务,他会邀请客人们与他一起做礼拜,然后就坐在这个房间里做出重大决策。他的公事房与行使******的睡房相连,在这两个房间连接的拐角处,有一个供一般女仆住的小房间,现在,杭苏古丽就被关在这个房间里。
蒙伯克不知不觉地就走进了他的公事房,坐在大炕上闭目思考。
麦图松大总管轻手轻脚地进来,从窗台上取来了那只水烟葫芦,为蒙伯克准备麻烟。“我的老爷,是不是把儿娃子们都放出去,挨家挨户地找那两个异教徒?”麦图松大总管说。
蒙伯克仍然闭着眼睛说:“这事你去安排吧。就说那两个人是官府捉拿的犯人。”
麦图松大总管立即说:“还是老爷英明!”
蒙伯克打断麦图松大总管的话说:“不过,这样找,不一定能找得着那两个人。他们是故意躲起来的,所以他们就不会让我们轻易找到。”
麦图松大总管把水烟葫芦双手递给蒙伯克说:“那怎么办?”
蒙伯克狠狠地吸了几口麻烟,忽然转过头来用严厉的语气说:“得抓紧时间把去达瓦克荒原的人召集起来,那些抓坎土曼的人还不听话,就到各家各户去抓。把这些人赶走得越早越好。在别的伯克富户们知道消息以前,我的人已经占了那块地方并且开始开荒了,别人再打什么主意也就晚了。家里这一边,那些人都被我赶到达瓦克荒原上去了,告我的人没了,想跟着闹事的人都不在了,那两个异教徒就是有能把扎瓦河卷起来背走的本事,他们也拿我没有什么办法了。”
麦图松大总管说:“霍加伯克真是个伟大的老爷!”
蒙伯克不耐烦地说:“你就不会想出几句新鲜的话来说吗?说实话,那两个汉人的智慧和本领比你强四十倍。如果那两个人能成了我的人,帮我干事情,我根本用不着费尽心思地去给奕山当狗,用不着绕着弯子去占达瓦克荒原,今天下午我就可以杀进和阗城,成立我的东土尔其斯坦******大帝国。”
麦图松大总管接过蒙伯克递过去的水烟葫芦,吸尽了最后几口麻烟,收拾好烟具,对蒙伯克说:“您还有什么吩咐吗,我的老爷?”
蒙伯克一挥手:“该干什么就干什么去吧!”
“是,我的老爷!”麦图松大总管行了礼转身走了。当他走到门口的时候,蒙伯克又叫住了他。
“去把那个汉人姑娘叫过来。”蒙伯克吩咐道。
麦图松大总管躬一躬身说:“这很容易,我的老爷,她就在您隔壁的那个房子里,我的老爷!”说完立即走出了蒙伯克的公事房,朝一旁关着杭苏古丽的那间小屋跑去。
刘三海和王铁锁确实是故意躲起来了。
那次蒙伯克接见了他俩以后就匆匆赶到和阗城去了。刘三海听到这个消息以后当即就对王铁锁说:“他在跟咱们斗法呢!”
刘三海和王铁锁在当天夜里也进了和阗城。和阗城里也有江湖中人。道光六年(1826年)年底,在反对张格尔叛乱时,扬威将军长龄委派由北京年班回到阿克苏的五品伯克伊敏到和阗发动民众护国,就有江湖人士马廷宣、高万友全力协助,带领和阗民众杀死叛军一百多人,抓获了驻和阗的叛军头子约霍甫及其从党托胡达、阿布都·克里木等四名头目,缚献清军帐前;马廷宣、高万友受到了朝廷的奖赏。这是出了名的,那些因为种种原因更名改姓的、深藏不露的和隐藏在驻军之中的,也有不少人。
过去为了保密,刘三海和王铁锁几次进和阗城都没有惊动那些江湖朋友,这次他们需要江湖朋友们的帮助,没费多大的劲,便与江湖朋友联系上了。他们很快地摸清楚了蒙伯克来和阗的目的,并知道了蒙伯克与奕山谈话的详细内容。刘三海分析,蒙伯克回到扎瓦绿洲以后,一定会立即派人去抓他们两个人的。他与王铁锁抢先回到了扎瓦绿洲,将骆驼和剩余的调料分送给了亲近的农民们,他们背上行装躲了起来。
他们藏身的地方很特别,就藏在夏罕里克庄园里,蒙伯克专用的“老爷的大房子”的房顶上。
上一次在他们闯到夏罕里克庄园要求面见蒙伯克之前,他们就曾爬到大树上,从远处观察了夏罕里克庄园的结构和地形,以防备万一被蒙伯克的人堵在庄园里的时候好逃走。当蒙伯克同意接见他们以后,他们利用走进庄园的机会又做了进一步的观察。他们发现了蒙伯克的“老爷的大房子”是整个庄园的核心建筑,而且还发现在“老爷的大房子”的房顶上,有一个宽大的鸽子房,木条把子的墙,开合自如的门窗,大小可供三五人并排而卧,论起可居住性,比库尔班·卡巴克家的那个牲畜棚不知强上多少倍。那个鸽子房是蒙伯克的爸爸建起来的,那位老和卓像绿洲里的许多人一样,梦想飞翔,因此对鸽子情有独钟。老和卓去世以后,蒙伯克继承了和卓之位并弄到了一个蒙伯克的官衔。蒙伯克只喜欢玩女人,不喜欢养鸽子,房顶上的鸽子房也就空置起来了。虽然一二十年没用过,但因为夏罕里克庄园里哪怕建造一个狗窝,都会使用最好的材料、最好的工匠,所以那个鸽子房造得很是结实,至今仍是规规正正,墙皮没掉,门窗没斜。刘三海和王铁锁在蒙伯克从和阗城回来的前一天夜里把落脚点搬到了这个鸽子房里。地上铺的身上盖的,是从蒙伯克的庄园里偷来的旧地毯、花毡和棉被;每天吃的,是从蒙伯克的厨房里偷来的美食;反正夏罕里克庄园里那些东西多的是,少了一点谁也不在意。他们就每天天黑时出了鸽子房,从“老爷的大房子”上溜下来,到各个村子里去做他们要做的事,到了天快亮的时候,他们就溜回夏罕里克庄园,先到厨房里去弄些好吃的,然后手脚轻轻腾挪几下,就上了“老爷的大房子”,钻进鸽子房去睡觉,一觉睡到天黑。
有时候睡不着了,他们就盘腿打坐练起了气功。因为住在蒙伯克的头顶上,谁也怀疑不到这里来,所以这里大约可算得上是扎瓦绿洲里最安全的地方,他们也就完全不必提心吊胆地防备着被人抓住,“日子”过得舒适而快活。知道他们的藏身地点的,在夏罕里克庄园里就只有杭苏古丽一个人。
刘三海师徒俩抢先蒙伯克一步回到了扎瓦绿洲,把蒙伯克借官府之名霸占达瓦克荒原的事告诉了农民们。他们还提醒大家,根据蒙伯克的一惯为人,他不大可能花钱雇人去达瓦克荒原开荒,而很可能要叫扎瓦绿洲里的农户无偿地给他出劳役。因为这些话都说在了前面,当蒙伯克的命令下了以后,大家都不但不予理睬,还增添了对蒙伯克的忿恨。在以前,如果蒙伯克亲自出面说话了,那可是不得了的事情;蒙伯克是扎瓦绿洲的最高统治者,而且因为具有圣人的血统,连他本人都是神圣的;无论人们是否情愿,只要是蒙伯克说了的,就一定要遵从。可是现在,当蒙伯克把那些个在各家各户主事的人召集了去亲自训话以后,人们对他的话仍然无动于衷。这说明在刘三海师徒俩的说服下,人们已经决心反抗蒙伯克了。刘三海似乎看到了千万人齐聚在他的麾下,他一呼而威震山河的壮观场面。
因为有了叫各家各户出劳工的刺激,农民们都显得很冲动,他们都希望敲一敲蒙伯克的脑袋,让蒙伯克在考虑事情的时候也要想到他们的死活。这使得推动更多的人与蒙伯克作对的事进展得很顺利,粗粗算起来,已经有千余人表示要参加集体告状。刘三海觉得这些人还远远不够,因为到了关键时刻,总会有一些人要退避一旁。如果直到最后关头,还召集不来足够多的人,造不成足够大的声势,那么他们所费的心思,所做的一切就等于白搭。因此他们师徒俩每夜都要跑两三个村子。令王铁锁感到佩服得五体投地的是,刘三海不但武功十分了得,谋略还非一般人能比。比如在让农民们尽快表明态度的事上,王铁锁曾觉得对那些麻木愚钝的人是没有任何办法的,但是刘三海却用了一个办法就轻易地解决了。刘三海对农民们说:不想反抗蒙伯克,明天你家就出劳工;想不出劳工,就只有与蒙伯克对着干。除此之外谁有更好的办法就说出来。凡是听了这话的人,无不很快地表态跟大家一起告蒙伯克的状。这几天来,定下决心来的农民成倍增长,几乎所有的贫苦农民都参加进来了。
沃索尔坐在大炕上不停地摆弄着他的手枪,他把这支崭新的转轮手枪全部拆开,把零件兜在擦枪布里像搅动一堆小石子一样搅动一阵,倒在炕毯上,又把它们拣起来,迅速地重新组装好,然后再拆开,重来一遍。他实在没有别的事好做,因为他哪儿都去不成,他只能在这个小院里活动,院门外有两个家丁在守着,不许他走出这个小院,说是为了贵客的安全。这显然是将沃索尔软禁起来了,至于蒙伯克为什么这么干,沃索尔始终弄不明白。他不得不对蒙伯克另眼相看了,他意识到蒙伯克是个很有心计的人,比他的智商要高许多。他每天晚上都不敢走出房门,倒不是他害怕鬼怪,他害怕的是看到夜晚的天空。他与他的俄国搭档柯约夫在喀什噶尔分手之前曾约定好,他们分头策动扎瓦绿洲里的蒙伯克和英吉沙尔的布孜尔罕,在英吉沙尔的事情有了眉目以后,柯约夫要赶到扎瓦绿洲里来与沃索尔交换情况,然后立即返回英吉沙尔。他们原定的计划是在新月升起来的时候,他们俩要迫使蒙伯克和布孜尔罕同时起事。可是眼看着新月即将升起,柯约夫还没有按约赶来,而且蒙伯克这边的事又毫无进展。
按照日程计算,林则徐最近几天就要到扎瓦绿洲了,这是一个千载难逢的好时机,错过了这个机会,就等于耽误了他的前程。他拜倒在亚阔甫伯克的门下,并不是为了给那个舞师出身的狗屁将军当一辈子谋士的。他也要出人头地,他也要当别人的主宰。他与柯约夫谋划了好久,策动亚阔甫伯克发兵入主新疆南部,作为报偿,亚阔甫伯克将封他和柯约夫为王;沃索尔将成为统治和阗、叶尔羌和英吉沙尔的叶尔羌王,柯约夫将成为统治阿克苏、巴尔楚克和库尔勒的阿克苏王。他们两个私下里商量好了,等他俩把王位一拿到手,他们就立即把英国国旗和俄国国旗插在他们的封地上,宣布这两处地方成为日不落大英帝国和沙皇俄国的领土,而他们已经得到这两个国家有关当局的秘密委任,他们将成为这两个地方的终身总督。到那个时候,他们将把亚阔甫伯克说成为侵略者而将那个可怜的土包子消灭掉。在这之后,俄国也应该从塔里木盆地退出,因为在英国人面前,野蛮的俄罗斯人就理所当然地应当滚开。然而现在,起码是在他沃索尔和那个柯约夫之间,还是应当像亲兄弟一样地合作,他们都需要对方的配合。
可是,他却被他所轻视的蒙伯克软禁起来了,见不到蒙伯克和他的大总管麦图松,甚至连个家丁的小头目都见不到,他又走不出这个小院。他感到自己像一只因为偷吃粮食而掉进了贮粮瓮的老鼠,仰望着高高的瓮沿,一时半会儿还死不了,但却每时每刻都有一个可怕的阴影从心头掠过。
又一个他实在不愿意见到的夜晚降临了。一个仆人进来把晚饭放在大炕上,并用引火绳点燃了火药纸捻,把这团很快就会燃完的明火举到绵石雕成的清油灯上,点亮了油灯。
沃索尔猛地举起手枪,把枪口对准了仆人。
“谢谢您,贵客先生,”从仆人的表情上看得出来,那个愚钝的本地男人并不知道沃索尔手里拿的究竟是什么东西。“大总管老爷交待过,我们不能擅自接受您的礼物。”
“什么?”沃索尔感到好笑,“难道你以为我想把这个东西送给你?”
仆人说:“是的,先生。”
沃索尔问:“你知道这是什么东西吗?”
“抽烟的水烟葫芦,先生。”仆人说,“我还是第一次见到您这种用铁做的水烟葫芦。”
“水烟葫芦!哈哈……”沃索尔大笑起来。他手往上一抬,枪口对着屋子顶篷抠动了扳机,“叭”地一声炸响,顶篷上的尘土被震落下来,火药味也弥漫了整个屋子。
仆人吓得扑通一声坐在了地上,抖着身子轻声叫着:“啊,真主!啊,真主……”
沃索尔看着仆人,又爆发了一阵大笑:“水烟葫芦!哈哈哈哈!你起来吧,回去告诉你的主人,就说我这里有这么一种水烟葫芦!还要告诉他,客人等不及了,客人要自己去办该办的事了!快滚!”
仆人逃命似的连滚带爬地跑了。
沃索尔望着张皇而逃的仆人又爆发了一阵大笑。笑过还觉得意犹未尽,便追到了院里。他见仆人已经逃出门去,家丁见他从屋里追出来,慌忙拉上了院门,扣上了门扣子,并锁上了一把大铁锁。
沃索尔站在院子当中,举枪对着天空,连连抠动扳机,把转轮里的子弹都射了出去。射完了,他又往转轮里装进去六颗子弹,并把这些子弹射向了天空。他心里在喊:“新月,我不许你升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