萨柯瑞满心高兴地接纳了杏儿和沙继祖。为了称呼方便,也为了怀念沙丰田,萨柯瑞给中国来的儿媳妇和外孙起了又不失沙姓,又符合当地习俗的名字,杏儿叫沙依赫娜,沙继祖叫沙吉苏穆。
沙得利怎么也割舍不掉他对天津杨柳青和中国父亲的感情。在父亲萨柯瑞的帮助下,他成立了一个商队,专做中国方面的生意,经常来到中国境内,四处打听沙丰田的消息。但他不敢再回到内地去,在新疆他可以说自己是维吾尔人、哈萨克人、柯尔克孜人、回民或者土著汉人,而到了内地,他的长相就容易引起人们的注意;特别是他早已剪掉了脑后的辫子,在中国内地,戴着假辫子的人一旦被人发现,会立即被官府以间谍、谋反者、叛匪、歹人等等罪名抓起来,不杀头也得坐牢。
沙得利做的是玻璃和玻璃制品生意。欧洲人从工厂里生产出来的窗玻璃和一些玻璃器皿已经由俄罗斯人或者英国人传到了中亚,而这些东西在中国内地还是十分罕见。新疆的一些官署,还有当地的富商和伯克财主们,受中亚和阿拉伯的影响,在建造自己的豪宅的时候,已经开始使用玻璃窗、烧洋油的吊罩灯等等新鲜玩意。而这些东西的供货渠道,从南往北有这么几条:从印度经克什米尔过喀喇昆仑山口或者红其拉甫山口到新疆南部的喀什噶尔、叶尔羌、和阗和阿克苏;从浩罕国绕过中国边卡过乌孜别里、伊尔克什坦和吐尔尕特山口到达新疆南部各城。再往北,从中亚和俄罗斯境内有好多条商路都可以毫不费力地进入巴尔喀什湖以东以南的中国领土,把货物贩运到天山以北的各个地区。
从地利上讲,沙得利走南道更近且更容易赚上钱。那时候的新疆北部人烟稀少,环境险恶,为防匪患、兽害和天灾,为数不多的定居者大都不敢露富,很少建造考究的宅院,而是随时做好逃命的准备。而新疆南部却是人烟繁茂,是当时新疆的经济发达地区和物资供应站,连伊犁将军府办公用的桑皮纸和杂务用的棉纱大布等等,都是由和阗调拨供应。在各个绿洲里,有不少独霸一方、称王称霸的伯克、地主恶霸、财阀富商等等,这些人中大部分都有到外地游历的经历,或官差,或经商,或到沙特阿拉伯的麦加去朝圣。去沙特阿拉伯朝圣这一条,是******教规定的教徒必须完成的首要功课之一,每个******一生中至少要到麦加朝圣一次。在这些全民信教的地方,想在权力和财富上称霸者,首先要使自己成为一个有地位的******。他们或者说自己是圣人的后裔,或者说自己曾经去朝圣过,朝圣的次数越多,地位也就越高。所以这些人大都是曾经见过世面的人,见过和了解中亚、印度和阿拉伯富人们的住宅与生活方式。安定的农业社会、奢华淫逸的生活欲望和显示权势与财富的需要,使他们都要大兴土木、煞费苦心地建造自己的住宅。在清朝皇帝的宫殿里和内地富豪人家的深宅大院中,窗子上还糊着窗户纸的时候,远在大漠边缘、表面上看似与世隔绝的小绿洲里,土财主们新建的大屋就已经安装上了玻璃窗。
可是,沙得利却赶着他的驴群马队,驮着沉重易碎的货物,跋涉更多的戈壁沙漠和高山峻岭,在天山以北和天山山道中游逛。十九世纪中叶的新疆,地极广,人极稀,边防线长,而当地物产匮乏,难以解决官需军用。由于交通线长,道路又十分艰险,从内地运送物资和遣官调将是一件极其困难的事。朝廷就在新疆实行了在当地开荒屯田和从内地遣戍移民的政策。新疆是险恶边关,自愿移民到新疆来的百姓少之又少。为了增加新疆的人口,同时也为了减少内地的祸患,大量的重刑犯人就被充军和流放到了新疆。这些被充军和流放来的人里面,就有不少秘密社团的骨干。新疆天高皇帝远,环境与生活条件又极其恶劣,无论是官兵还是犯人,所面临的生存境况都差不多。加上官兵意志消沉、疏于管理,这些秘密社团的人在各个被管制处所又恢复了活动,甚至还发展新成员、壮大组织。有个别的苦役营,从役犯到押营的下层官兵,都为哥老会所控制。沙得利知道清廷把充军和流放新疆的人大都发配到这些地方,说不准能在这些江湖好汉中碰到知道天津杨柳青一带消息的人,可以从他们那里打听到岳父的一些情况。就这样,他结识了张德来。
张德来的父亲张奉山是山东义和拳组织的一位大师兄,因为仇家密告他谋反,他被官府抓起来判了死刑,经过同道们的大力营救,才被改为流放新疆做终生苦役犯。到了新疆以后,张奉山被押解到天山深处的一个苦役犯牢营里,这个牢营的任务是修建和维护从天山以北到天山南部去的官道。每天凿岩劈石,在险峻的天山山谷中修筑蜿蜒的驿道。1845年初春林则徐经过这一段路程的时候,留下了这样的日记:
(一月)二十八日(1845年3月6日)……涉横河一道,为上坡之路,两傍石山,黝然深黑,车行峡中,轮碾沙石,隆隆作声。十里为巴那磴,自此以西,统名为苏巴什沟。又四十里为沙达坂,又二十里至苏巴什军台宿,其地在两峡之中,极见荒寒之状,虽有两小店,无一食物可买……
(一月)二十九日(1845年3月7日)……仍在苏巴什沟中高下回旋,两旁陡壁,下皆石片,闻夏令水发,行者极险,大致如建溪之上游,两峡夹水,则峡中之石皆成滩濑矣;此时幸尚干涸,然往往巨石当路,车辙须从石上碾过。经约行五十里则达坂,崎岖尤甚,有民人在此修路,过客皆须施钱……
(二月)朔日(1845年3月8日)……黎明即行,先二十里仍在峡中,沙石塞路……道旁一小店,卖蒸馍及面条,皆倍其值。在此为粥,与彝儿露坐而食。食毕又行,四十里为四十里沟,仍无水……
张德来兄弟共四人,都以孔圣人故里人士为荣,极讲孝道。
兄弟几个表示,父亲落难,当儿女的理应舍命陪侍,以报答父亲的养育之恩。他们商定,轮流跟随父亲去新疆,侍候父亲的生活。
张德来行四,最小,从小很得父亲的喜爱。父亲被流放的时候他才十四岁,还没有结婚,没有家口的拖累,他就自愿第一个陪父亲来到了新疆。所带盘资将尽的时候,他在役犯们的帮助下,在牢营的旁边垒石为屋,建起了一个小饭馆,为往来于天山南北的遣官差吏、邮差信奴、商旅移民和转场途中懒得卸锅生火的蒙古族或者哈萨克族牧户供应热茶、烤饼、蒸馍和家常汤饭,赚几枚铜钱、几捧粮米、几件旧衣或者奶干、肉干、熏马肠什么的,用以改善父亲的生活。接触的人多了,三弄两弄的,小石屋里居然也存下了几罐烧酒,这又引得牢营中的官兵、役犯中的豪杰、过路的江湖浪人或落魄的文人小吏们都热衷于来此一坐,把这座小石屋当做了人间地狱中的小天堂、蛮荒世界里的温舍暖庐。张德来也就一直留在了这里,他托人带信给几个哥哥说,路途如此遥远艰难,往返一次不但盘资甚巨,一路下来九死一生,他们就不必来替换他了,他求哥哥们在家乡好好供养老母和嫂嫂侄儿、祭扫祖坟,他一个人无牵无挂,服侍父亲的责任他就一人代劳了。
就这样一晃,他都二十岁了。
沙得利与张德来的来往就是情理中的事了:一个坐守荒谷野店招揽三教九流,一个刻意结交流亡的江湖好汉,当沙得利第二次来到张德来的小石屋里的时候,他们就已经成了挚交好友。
沙得利这一次是在一天的半下午来到张德来的小石屋的,他还用他的商队给张德来带来了几坛好酒。牢营里的役犯们到远离营房的地方干活去了,山谷里死一样的沉寂。
沙得利把从山外带来的美食堆满了一炕,两个好朋友就端起粗瓷大碗,喝起了浓烈的苞谷烧酒。
三碗过后,寒暄的话也说完了,沙得利便迫不及待地问张德来:“有消息吗?”他打听的是他岳父沙丰田的消息。
张德来同情地摇摇头,“没有。最近营里没进来人,过往的人也少。只过了几拨官差,没来过江湖上的朋友……”
沙得利低下头去暗自悲叹。
张德来端起碗,用碗底敲了敲酒坛子:“沙大哥,还是喝酒吧……来,干了!”
沙得利闷闷地端起碗喝了一口酒,长叹一声道:“是死是活,一点信也没有……还有我儿子和女儿,不知道怎么样了……”
张德来虽然才二十来岁,但已经是一个十分老到的江湖中人了。他喝干了碗里的酒,不慌不忙地说:“沙大哥,我知道说啥都没用。可是我看到你心里难受,我这心里也堵得慌。日子还要过,营生还要做。心里的事改变不了天定的事。这样吧,为了你的心里能好受点,我给你练几手,你看看我的功夫有长进没有?”
沙得利立即来了精神:“那好啊!走!”
二人来到屋外。张德来叫沙得利在几块大石头上竖起一些小石头,他自己在地上随手拣着石子。然后他叫沙得利数着步子到他那里去。
“二十五步。”沙得利到了张德来的身边说。
张德来又往后退了几步,说道:“你看好了!”
他的手腕抖了几下,小石子从他手里射了出去,颗颗石子都准确地打在沙得利竖起的那些石头上,在“叭叭叭”的响声中,撞击处火星四溅,竖起来的石头都被击打得滚落到大石头下面去了,大石头上只留下了一团团小石子爆炸后形成的石粉烟雾。
“好!”沙得利不由得大声叫好。
张德来微微一笑说:“这儿除了石头就是石头,这是玩出来的。”
“你这飞石的力量,”沙得利说,“如果打到人脑袋上,那就跟转轮手枪的子弹一样。”
“转轮手枪?”张德来不解地问,“什么转轮手枪?”
沙得利故作神秘地说:“你没有听说过?我让你也开开眼界。你往那里摆上几块石头。”说完,他就进屋去了。
沙得利再次走出小石屋的时候,他手里握着一支大肚子的洋枪。“你数六十步!”他大声地对张德来说。
张德来走了六十步,对跟了过去的沙得利问道:“这么远,你能打得上?”
沙得利笑笑说:“你看着吧!”
沙得利一手举枪,一手压开了枪上的撞锤,向一块石头瞄了瞄,一扣扳机,只听“咣”地一声响,六十步开外的那块石头被打飞了起来,在空中划了一道弧线才落在地上。
“厉害!”张德来点着头赞叹道,“比我的飞石厉害多了!”
“你想嘛,”沙得利说,“我走的这条路上,没有厉害一点的手段,我敢走吗?在那些地方,光靠我岳父教给我的那几套拳脚功夫,还不够用。没有这玩意不行。”
张德来打量着那支手枪说:“你的这把枪怎么跟我见过的洋枪都不一样呢?”
沙得利说:“这就叫转轮手枪,是刚从欧罗巴那边传过来的,在浩罕国也是新鲜东西,只有将军才能得到这种枪呢!”
沙得利的这支枪,是他的一位曲里拐弯的亲戚送给他的。沙得利的长兄娶了一位浩罕国的乌孜别克姑娘为妻。这位长嫂有一个叫亚阔甫的远房表兄,成了浩罕国很有权势的人物,能给一个远房亲戚送一支最新式、最稀罕的手枪,就足以说明他已经是一位很不得了的人物了。这位亚阔甫表兄以前并不怎么显眼,不但不受人尊敬,还令人在谈到他的时候会不约而同地下嘴唇往上顶,而两边的嘴角往下拉。究其原因,是因为亚阔甫所从事的职业——舞师。乌孜别克人是一个能歌善舞的民族,舞蹈跳得好的人,是极受人们尊重的。但是对于像亚阔甫表兄这种舞师,却不受尊敬。这种舞师女里女气,专门摹仿女人的舞姿和****的媚态。人们通常把这种人叫作“二尾子”,在人们的印象里,这种人有同性恋之嫌;而在过去,同性恋是最大逆不道、最令人不齿的行为之一。
******教禁止和严厉谴责腐化堕落和穷奢极欲,虔诚的教徒们是绝不寻欢作乐的,清心寡欲到禁听音乐、忌赏舞蹈的程度;因此除了婚庆和全民性的节日及欢庆丰收等活动以外,人们忌吃喝玩乐,更忌讳违背男女有别的规矩,在大吃大喝的时候让女性跳舞助兴。富豪和权贵们一方面需要把自己打扮成是最虔诚的******,可是另一方面他们纵情享乐的欲望是发自骨髓的、是不可抑制的,为了两全其美,便约定俗成了一种变通的形式:让善于摹仿女性的或者性变态的男人们充当舞师,以慰冲天欲火。亚阔甫长了一副小白脸,生性风流放浪,精通风月中事。他极有艺术天赋,吹拉弹唱、插科打诨无所不精。尤其是他舞技超群,举凡人间的舞蹈,几乎没有他跳不来的。他一出道,便在享乐圈里大出风头,没多久,浩罕国的国王就把他召进宫去,令他做宫廷舞师,专供国王享用。进宫以后,凭着他的才智和技巧,他深得国王宠幸,如鱼得水,平步青云,渐渐地当起官来,没用多少年,他居然当上了浩罕国阿克美奇特要塞的伯克,也就是那个要塞的最高指挥官,号称“英明的亚阔甫伯克”。这个亚阔甫伯克就是以后侵入中国境内,在新疆南部建立了叶特太谢赫尔政权的那个人。不知是因为当时翻译人员的方言口音太重,还是负责记录的人找不到合适的字词,亚阔甫伯克到了汉文资料或者史书中却成了“阿古柏”,叶特太(七)谢赫尔(城市)则成了“哲德沙尔”——这是后话。
且说沙得利和张德来两个好朋友又回到了小石屋里,继续喝酒闲聊。说到了浩罕国那边的事,沙得利说:“我在那边听说,林则徐要到南疆去……”
“林则徐?”张德来诧异地说,“就是那位在广州烧了洋人的鸦片烟,打跑了洋毛子的林则徐林大人吗?”
“就是他。”沙得利说,“他被发配到新疆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