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记录如下:
野鸭是一个庞大的家族,有10多个种类。它们是赤麻鸭、针尾鸭、绿头鸭、白眉鸭、赤嘴潜鸭、凤头潜鸭、秋沙鸭、白眼潜鸭等。这一片水域,有几千只野鸭。
天空还飞过另一些鸟儿,它们的大名是:白鹡鸰、鱼鸥、鸬鹚、灰雁、紫翅椋鸟、猎隼、燕隼、戴胜……
有五种鸟儿不认识,叫不出名字。
穿红鞋的鸟
上午,明晃晃的太阳照得到处暖洋洋的,连空气中都散发着潮湿而温热的气味,还有花花草草生长的欢喜。我四处溜达一通,坐在湖边一个铺满厚草墩子的缓坡上,看着远处发呆,胡乱做了一点记录。毛毛糙糙画了几个叫不上名字的鸟儿,我画得很糟糕,根本算不上是画,只不过几根简单的线条罢了,一个圈代表鸟头,两个叉代表鸟的脚,也只有我知道那是什么。在野地里,我通常都很懒,只想着玩,东游西逛。后来我连记录都懒得干了,干脆脱下草绿色外衣垫在头底下,迷迷糊糊睡过去了。
嘀呖——嘀呖,一种尖厉的口哨声把我从睡梦中吵醒。我懒得惹它,仰面躺着听它瞎叫。这鸟儿叫声实在动听,好像一个顽劣儿童吹着响亮的哨子跑过来,在我跟前吹啊吹的。哨子声从我头顶一闪而过,我看到它穿了两只红色的小鞋。可是它的叫声让人只听一次就记住了。我想起来了,能吹出嘀呖——嘀呖这种哨子音的,一定是红脚鹬。
红脚小鸟太顽皮了,它吵醒我,它却跑了。我睡了多久呢?一个小时?或者几分钟?在荒野里是没有时间的,我早就习惯于此了。有人说,戴江南啊,这个浪荡的家伙。有什么办法呢,我就是这么一个人,我经常搞不清我在城里还是在荒野,有时候混为一谈。
大片玫瑰色的云停在头顶,越压越低,感觉伸一伸手就可以摘下一片。云倒挂着,看起来好像和天空没多大关系,无依无靠地悬在半空,好像洁白的象形群雕。一个冰冷的小点冷不丁打在我的嘴上,我朝天空望去,寻找它的来路,以为是哪一只讨厌的鸟飞过我头顶时拉了一粒让人恶心的屎。正咕咕哝哝骂它呢,啪,又一个冰冷的小点掉下来,接着是几滴,才发现原来错怪了鸟儿,是玫瑰色的云带来的太阳雨。仔细一看,别的地方都没下,就我头顶有云罩住的一小片,稀稀拉拉落下一阵雨。
黑顶麻雀
我站起来伸个懒腰,晃晃荡荡来到一个布满石块的山坡上。那里的草长出来一大片,又短又密,毛茸茸的。
一只黑顶麻雀,刚才还像一枚钉子钉在蓝天上,趁我走神的一小会工夫,就不见了。我的眼睛在天上转一个大大的圈子。啧,小黑点呢,藏到云中小岛上了吗?再一低头,它竟悄无声息落在一棵高高的草尖上,轻轻晃动。它微弱的鸣叫实在是对我疏忽的嘲讽。可是,可是,它什么时候从天空跑掉的呢?我的眼睛从没离开过那个小黑点,想起来了,我被耀眼的纯蓝刺中时,闭了闭眼,它肯定就是那会儿箭一样跑掉的,可那动作也快得有点玄乎吧。
它一边在草尖上荡秋千,一边拿一双小豆豆眼朝我左看右看,眼珠子飞速眨一下,又眨一下。它的眼睛太像两颗小绿豆了,在一个三角形的毛糙脸上滚动。我也把眼睛瞪得大大的,头伸到它面前一凑一凑,给它扮鬼脸,朝它龇牙咧嘴,想吓唬吓唬它,这都不奏效,一点也没影响它玩乐的行为。它甚至荡得更欢了,有意要耍我。草茎都要被它疯狂的摇摆折断了。直到玩够了,它才嗖的一下,像个玻璃球从草茎上高高一弹,向半空中弹去,离地几十米还反弹了几下。就在它侧身晃悠时,露出白色的腹部,好像一朵蒲公英在蓝雾中晃晃悠悠,被风孤独地刮丢了。
以为它一去不返。我努力伸长脖子找啊找,脖子都酸了,它猛一个急转身,朝我的方向迅疾扎下来,几乎要撞到我的脸上,我尖叫一声赶紧闭眼。等了一会儿没声息了,再睁眼,它又到半空中了,钉在一处,好像空中有一个小树桩任它停落。它长久自由地抖动两个翅膀,像风车一样旋转。没多久动作慢了下来,有时静止,有时翻转,有时低头,有时仰脸。叽叽——叽叽,细碎地欢叫。
它把俏皮的小身子映在蓝幕上。这个长相不出色的小坏蛋,刚刚调戏了我,大概过意不去,想讨我欢心,给我跳起独舞来,观众就我一个。在粉色的霞光里,演员也只有一个——黑顶麻雀。在一个无无边际的舞台上,它能想出这样独创,也是个天才呢。不过它还算是善解人意,唯独给了我这份特殊礼物。好一个小精灵。我受宠若惊,领了它的心意,双手合并,向它作揖致谢。
春天的鸟儿汇集在一起,简直就是一个庞大的乐队,没有白天和黑夜。鸟儿在春天很少睡觉,它们唱一阵儿,打一会儿盹,醒来再唱一阵儿。
我有些羡慕鸟儿,它们好像任何时候都充满欢乐,它们不停地唱歌,做运动,不知疲倦。对这个世界永怀乐观。
大天鹅
整个天空是一种深而透明的蓝,上面匀称地铺满白白的云块,又轻又薄,好像一张无限大的民间蜡染印花布罩在头顶,那是风的杰作。早晨起床天空还是干干净净的蓝,可临出门时,刮过来一阵风,云就莫名其妙出现了,洒在天上。我惊讶的是,云朵怎么分布得那么均匀,白得不可思议。看久了,会被那耀眼的白刺痛,流泪。
眼睛离开天空好一会儿,才从令人眩晕的印花布里适应过来。
刚接近湖面,突然,高而远的天空传来一种号声,号声一会儿高亢,一会儿低沉,最后汇在一起就成为一种令人震惊的喇叭声,听起来格外嘹亮,像一种突如其来的爆破。我循着声音仰面朝天,遥远的天空,移过来一条白线,在柔软微蓝的画布上飘啊飘。起初,只能看到一些白色的亮点,它们光滑、柔软,像一条锦缎在空中起伏抖动。很快,白线变成一排列队。看清楚啦,这正是我恭候已久的大天鹅,它们终于大驾光临了。似乎是故意向我炫耀,这支队列不停地变幻队形,一字形,人字形,翻飞自如。后来,它们的翅膀一动不动,滑翔着出现在冰的一侧,掠过了穹隆似的天空。它们以嘹亮的鸣叫,向草原、河流、湖泊宣布春的信息。这架势震撼了整个大地,整个湖面。
看得我瞠目结舌。
这个大体型的鸟,被称为鸟中美神。你看,它们全身洁白,停在冰面时,就像一团一团呆立的雪孩儿。一只雄的紧紧跟随雌的,高高地昂着头,轻轻地朝前游弋。停了几秒,一起梳洗柔软的羽毛。这一对简直目中无人:大大方方将富有弹性的脖子弯曲,扭动,蜷缩,在阔大的舞台上表演一种自由体操,高雅,流畅。偶然会看到,它把脖子平平伸开,几乎同它的身体一般长。这优美的一幕让我好长时间回不过神来。明摆着,它们知道自己的美,并对这个美充满了骄傲。和它们一比,我觉得我先前看到的那些小里小气、缩头缩脑、毛色灰暗的鸟儿太平庸了。大天鹅的绝美,对于这样的鸟儿显得很不公平。
那一边,它们不成规则,在河面上散开一大片。有的聚大群,有的落单,有的成双。阳光从微蓝的空中撕开一条口子,投射在灰色河水上,投射在一大片游动或者静止的纯洁的身体上。
可能接到某个号令,先前宁静的河面开始喧哗,水面起伏动荡,波纹一圈一圈向远处荡漾。它们的身体借助波浪的力量,也一起一伏,好像坐着一只只小船,向前划动,朝河中央划过来,咯咕——咯咕,边游边快乐地吹哨子。它们做着相同的动作,低下头,洁白的脖子朝前伸直,啄东西吃。
它们吃什么呢?
面对美食,它们没有吵吵闹闹,没有乱套,争抢。不用担心谁会多吃,谁又吃不上,好像食物永远放在这里,谁都可以自由自在、随时来吃。
我感到惊讶,它们竟如此从容。看来,它们一贯的美名——优雅,高贵,是经得起美食的诱惑,是名副其实的。我心中更增加了对它们的喜爱和尊敬。
河面安静下来。
两只面对面,朝天空把脖子伸,再伸,直到完全拉直。尖尖的黄嘴贴着黄嘴,当众勇敢地接吻,嘴巴里发出低低的呢喃。
另两只,昂头挺胸,并肩游弋,双脚朝后翘出水面。游了没几米,可能感到腻味,变换花样,双双竖起身体,哗啦——翅膀同时打开,一下一下扇动起来,那大大的白翅膀,如超级大的白扇子,在水面掀起一股风,优美有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