约莫五分钟之后,它凌空跃起,在高空中盘旋。它是那样优雅、从容、平静,几乎静止在蓝天,像一幅画永久地悬挂着。它的脖颈在阳光照射下,金灿灿的,如同黄金铸成。它的两只大翅膀时而直线滑翔,时而圆圈状盘旋。它的两翼和尾部柔软灵活地变化着,调节飞行的方向和高度。
突然,它如同一架坠落的战斗机,迅猛地俯冲下去,看来它发现目标了。
只一会儿工夫,这架“战斗机”又出现了。它充满信心地展开自己强有力的双翼,直冲云霄。瞧,它的爪子强劲有力地抓着什么东西。是猎物!它的身体因为猎物而显得沉重,飞得吃力。在望远镜里,我紧紧盯着它一起一落。遭殃的是一只大兔子。科尔家族能以每小时三百公里速度的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从天而降,并在最后一刹那戛然止住扇动的翅膀,牢牢地抓住猎物的头部,将利爪戳进猎物的头骨,使其立即丧失性命。经过训练的金雕,可以在草原上长距离地追逐狼,等狼疲惫不堪时,一爪抓住其脖颈,一爪抓住其眼睛,使狼丧失反抗的能力。相比之下,它的运载能力较差,负重能力还不到一公斤。
科尔没有回巢,而是缓缓降落在右面一座山峰的平台上。它的两只脚踏住兔子,尖嘴左撕右扯,好似一把锋利的屠宰刀。一只完整的兔子被肢解了。它吃掉了兔子的内脏、前腿,将剩下的分成两半,打算分批带回巢。
此时,它将兔子的后半身牢牢抓住,腾空飞起,看起来轻松多了。这一次它落进巢里,它的独子早就急得“叽—叽”直叫唤。
傍晚,松散、柔软、洁白的云朵伏在半山腰,晚霞给它镀了一层明亮的光辉,整个大地笼罩在光晕里,充满神秘的喜色。
阿拉套山
山脉和草原
沿小溪,盘山而上。有的转角达九十度,稍不小心,车就会倒滑下来,每一次爬陡坡,我都提心吊胆,会出一身冷汗。
两面的高山,铺着毛茸茸的禾本科青草,又短又粗又密。光滑,均匀,完整。草地上没一棵灌木,没一块乱石,像割草机刚刚修理过的草坪,也像被一张巨大的织锦罩着。
每一片草叶上都顶着亮晶晶的小水珠,阳光洒下来,钻石一般闪闪发光。山尖上,一两块岩石,如小兽坐着,身披彩衣。
草原如水波微微起伏荡漾,繁星般的花海向远处蔓延。一片蓝花,一片黄花,一片紫花……
三只原鸽飞来,紧接着,又飞来五只原鸽,结伴翻飞,那么欢快。银灰色的身子像挂了一层白霜,映在绿茸茸的地毯上。它们来去自如,谁又能留住它们美妙的身影呢?
海拔渐渐升高。眼前突然出现一座拔地而起,垂直的石崖,像一堵巨大的墙,横亘着。这是一座岩石山,巍峨挺立,巨人般冷峻威严。
山势越来越陡,我们到达海拔两千八百米的山峰顶端。放眼眺望,气势磅礴。高山绵绵不绝,草甸开阔平坦。小花繁密地盛开,紧紧簇拥,眨闪着明亮的眼睛。我内心感受到无法言喻的欢愉。
北边三座圆形山峰并排耸立。山顶上白雪皑皑,如同桂冠悬挂,圣洁庄严。雪山与草地共同构成最伟大的自然景观。
不远处,几座锥形山顶发出藏青色光辉,上面盖着几小块白雪。上空,悬浮着几大团青灰色浓云,边缘呈锯齿状,腰部如蛇扭动,像一幅讲究的水墨画挂在眼前,令人不舍离去。
接着,阿拉套山终于清晰地展现在我面前。
黑褐色的半山腰卧着几团松软透明、白得刺眼的云,看不出有一点点游动。等你向别处浏览一番,再一回头,它们又重新组合了,鼓呀鼓,鼓成一团一团棉花糖,等着孩子来采摘。
草甸子微微朝上隆起,形似一个一个墨绿色的大圆盘,令人惊讶。一些紫色细碎的花朵,贴得紧紧的,扎堆站在一起,占据了一个圆草甸子。另一些粉红色的花朵也占据了另一个草甸子。一个紫花篮,一个粉花篮,安安静静搁在微微起伏的草地上。大地给自己编织了无数个花篮。这礼物是为哪一个幸运的人准备的呢?哦,不辞劳苦到达这里的人,看到这花团锦簇的世界,看到这精妙奇怪的花篮,他就是那一个幸运的人。
雪山、草甸、花海、岩石、浮云,组成一幅令人难以想象的美景。我自由自在畅游在这一个灿烂、完美、绚丽、纯洁、神圣的大幅画卷中。离开这高山草甸时,我忍不住要一步三回头,如此美妙的景致真是不愿就此作别。
盘旋而下,到达一片开阔的山间草原。这是一方天堂般的牧场,草木翠绿。草地夹在两山之间,呈条状分布。草地上撒满星星点点的小花朵,黄色、紫色、蓝色……有一种紫色的花,像一把小雨伞,站在草地上。这把袖珍小雨伞吸引了我的眼球,我蹲下来,仔细打量,就在这伞状的外表下,几十朵细密的小花朵,贴在一起同时绽放,可以说它是许多小花朵合成了一朵花的存在和美丽。自然就是这么奇妙,这样出其不意。
山的一面爬满云杉,另一面是光秃秃的石头山。石头山的半山腰有一个黑洞,洞口下方几十米处,正是金雕的巢。我们在平坦可人的草地上架起望远镜,一只小金雕安静地坐在窝里。小毛头左顾右盼,盼着双亲早些回来。
好像约好了那样,午后山里总要下雨。大雨点砸在玻璃窗上,乒乒乓乓,花草在雨水中沐浴,摇头晃脑。雨声很大,盖住了虫鸣声。远处,拉起一层雾帐,雨水使一切变得模糊不清,我们被罩在烟雾里。
大鸟冒雨回来,面朝我们站立,给鸟娃娃遮雨。一个小时后,雨停了,大鸟飞出去。不一会儿,它飞回来,它给小鸟喂了食物,停一停,喂一喂,共喂了四次。
金雕的邻居
马
草地上湿漉漉的。对面河谷里,走来一群马。我数了数,十二匹,有四匹刚出生的小马驹。大马慢悠悠地渡河,小马低头喝了几口水,水线垂挂,水滴滴落。小家伙站在一边看父母渡河,然后,学着大人的样子,蹚水过了河。它们明亮的眼睛,毛茸茸的小身体,显出十足的纯真样。
到了平坦的绿地毯上,两匹小马驹撒开脚丫,相互追逐,奔跑,身体轻盈,跑得可真欢。
群马在森林脚下的凹面停下来。有的低头专心吃草,有的抬头看花花草草。两匹小马驹头对头,齐齐把头埋进密密的花丛中,深深地嗅啊嗅。另两匹结伴,一匹轻轻咬住另一匹的脖颈。那一匹可不愿意,回头在对方的肚皮上咬了一口,咬得过火了,那被咬的一匹动了怒,上嘴唇朝外翻过来,露出一排细密的牙齿。这凶巴巴的样子毁坏了它的可爱形象。
几匹马的鬃毛大部分是棕黄色,被剪成板刷样,短而笔挺。一匹母马,单单留下一大撮毛,从两耳间穿过来,盖到眼睑处,浓密,整齐,宛如女孩子的齐眉刘海儿。
唯有一匹马毛色棕黑,好像被一场大火熏烤过,焦煳了,使它看起来与众不同。它全身鬃毛披挂,颈部和背部的毛油黑发亮,直直垂挂到肚皮下。有一片鬃毛披下来,垂在脸颊上,盖住了额头,盖住了鼻梁,几乎连眼睛也盖住了半个。它的尾毛蓬松浓密,瀑布般拖到草地上。这一身毛色使它有一种长发飘飘的洒脱,以及威严感,也有一种仙风道骨的气质。
我站在草地上,静静打量,我被它们深深地迷住了。我掏出笔记本记录:来了一群马,四匹小的,八匹大的。有一匹长相独特,气质脱俗,特别是它的鬃毛,简直太长了,我看不清它的眼睛,鬃毛遮住了一半眼睛。
我正专心地写,传来轻轻的脚步声,一阵呼呼的鼻息声打断了我的记录,我一抬头,老天,马!这匹我正在笔下描述的马就在我面前,静静地站立,静静地看我,如雕塑一般。我先看到它长长的鬃毛垂过额头挂到嘴唇,眼睛上也挂了长长的几根。它想看清我,只好把头侧一侧,歪着脸,墨汁般的眼睛从披挂的鬃毛里偷偷看我。我们俩就这样:你看我,我看你,一动不动。
我们对彼此都产生了好奇和兴趣。它一定看到一个奇怪的人,穿鲜艳的红外衣,你,是谁?它盯了我五分钟,转身回群,向大家通报信息去了。
这是一匹公马,担任保卫全家的重任。它实在是潇洒。有那么一会儿,我看到它朝东边独自狂奔,到河边搜查一番,把头埋进花团里,嗅闻。又狂奔着返回马群,像一名将军,威风凛凛。
蘑菇
整个山间草地都是花的海洋。我贴近一大簇蓝花,发现一坨半新的牛粪,被圆盘似的蓝花朵遮掩。就在这牛粪上,长着一圈圆形小蘑菇。十几个小白头,像一把把小雨伞,排列整齐,每一个只有一枚铜钱那么大。这是草蘑菇,小得可人。
一个小动物,我现在还搞不清它是谁。我两次去饼状牛粪察看蘑菇,它都发出患了感冒的人才有的那种咳嗽声。它真老练,藏得很深。
在花海里,我看到一个大大的塔状蘑菇,孤孤单单,粉色的外表光滑圆润。它旁边陪衬着两顶草帽似的蘑菇。我毫不留情,采下那些粉色小蘑菇,放在鼻尖上闻一闻,似乎已经闻到了蘑菇汤的鲜味。而对于独独一朵塔状蘑菇,我却偏爱,舍不得采去炖汤。我每天徜徉在花海里,一次一次前去看望,它的主干越来越高,它的塔帽越来越大,渐渐地,它傲立于花海之中,醒目养眼。
但有一个下午,大雨滂沱,我在雨中狂奔,三头花牛也在雨中狂奔,狂奔的牛跑过这片花海,这只大大的美丽的塔状蘑菇被牛蹄摧残了。雨停了,我踩着湿漉漉的草茎走去一看,长蘑菇的地方一个牛蹄印深陷下去,里面聚了一洼水,上面漂了两朵小花,折断的塔帽可怜地倒在烂泥里。
我得出一个结论,好看的蘑菇都长在牛粪上,不知这算不算大自然的秘密。
群羊爬满草地,慢慢蠕动。一个大高个哈萨克族男人从山顶向我们走来,黑黢黢的瘦脸,直冲着我笑。
“看了一天吗?”
“嗯——麻烦。”他笑了笑,摇一摇头,离去,走向自家的毡包。
不一会儿,他骑一辆摩托车轧着青草驶过来。上面坐着他的妻子,他的儿子。他们在后座上都把眼睛瞪得老大,对我们的行为表示好奇和不解。男人一只脚撑住地面,身体侧过来,扬起一个塑料袋说:“羊肚子蘑菇,那个地方卖去呢。贵得很。”他朝远处的森林指一指。
蘑菇圆柱形,咖啡色,外表如羊肚皮上的斑纹。这种蘑菇叫羊肚菌,很少见,我以前在山中采到过,味道鲜美,可口。据说一公斤价值一千四百元。
“你吃吧?”他说。
“不,你拿去卖钱吧。”
我拿出巧克力、花生,递给小男孩。小男孩把头扭过去,害羞地低下来。我把零食装进他的褡裢里,他的妻子回头一笑,他们一溜烟地远去了。
直到傍晚,摩托车在玫瑰色的晚霞里驶过来。
“卖了多少钱?”
“一百块。”他和妻子显得很高兴。他的手在衣袋里摸了一阵,“狼的要吗?”两枚小小狼髀石,在他的大手心里攥着。
雨中旱獭
啾——啾——
是谁发出亮亮的单音节叫声?
我在草地上走动,寻查。
啾——啾——
亮亮的单音节又响起来,就像我小时候,把一片芦苇叶压在舌根底下,鼓动腮帮吹出的那种声音。这声音一下一下的,只有一个音符,尾音有金属的摩擦感。脆,亮。
我从这头走到那头,什么也没有。我叹了口气,正待转身离去。突然,一个小身体,拖着一条毛蓬蓬的长尾巴,从花海里跳出来,在我面前迅速游动,逃离。刚才它藏在何处?哪一丛花藏起了它,是蓝花还是紫花?我的眼睛紧紧追随它,它的灰身子后面挂了一条宽宽的扇形。它把身子藏进一大片蓝花朵里,只露出一个小头,呆呆地看我,我笑眯眯地迎接它的目光,一动不动。
它矜持地看了一会儿,把头扭过去,啾——啾——啾——单音节叫了三下。左边青草里,发出同样单音节的回应声,啾——啾——啾——也是三下。只有回应的鸣声,不见身影,它也藏在花丛里啦。
它一直蹲坐着,头朝着西边,声声叫唤。我看出点名堂了,它眼睛看过去的地方,是它的巢穴。它正在给家里发出警告:有一个穿红衣服的人来了,注意啊,藏起来啊。
我模仿它的叫声,啾——啾——,朝它叫了几下。它感到纳闷,把小头扭转过来,和我来个面对面。我一叫,它就不叫了。我一停,它叫得可欢了。我和它玩这个把戏,玩了半个小时,它也兴味十足,乐此不疲。
青灰色的云布满整个天空,太阳移到西边了,从一片薄云里,洒下一束白光。三只原鸽,闪动着挂了白霜般的身子,在我的头顶欢叫着飞过。
一大片浓云移过来,天空阴霾,大雨点稀稀拉拉从阴云里落下来。雨点打在它的脸上,唞—,它惊叫一声,急慌慌地钻进巢穴。这一次,我看清了,巢穴就在草坡上,我用脚丈量了一番,只有四步远。
豆粒大的雨点急起来,打在青草上,打在花朵上。花朵颤抖了,草尖颤抖了。两只旱獭突然冒出头,慌不择路,往山坡上滚爬。一前一后,身体圆滚肥硕,胖胖的屁股左扭右扭,看起来又笨又傻。大雨点把它们砸得晕头转向,它们一心要在暴雨里赶回家。
一下雨,小动物们都慌张地躲起来。它们可不喜冒雨玩耍。这个时候,一切叫声都停歇了,四周一片寂静。只听到刷刷刷,雨点滴落的声音。只听到嘀嗒嘀嗒,雨点打在花草上的声音。好像约好了似的,小鸟们在同一时刻停止歌唱了,整个牧场只有雨点在弹奏,一种夸张的弹奏声,响声令人咂舌。
一只又一只旱獭滚进洞里啦。可是有一只旱獭太胖了,像个圆皮球,费尽力气,只滚到半山腰,落在最后面。看得出,它心里真急,跑,滚,加油。眼看大部分路程走完了,巢穴就在眼前。它一慌,踩在一泡牛屎上,脚下打了滑。哧溜,哧溜,圆滚滚的肥身子沿着草坡滚下来,好像一个足球,被人踢了一脚,溜溜地滚,滚,滚得好利落。真是滑稽透顶。
前功尽弃。它气急败坏,爬起来再跑,嘴里发出叽叽,叽叽——又气又急宣泄般的叫声。大雨点毫不留情砸在它的脑门上,这个淘气鬼,它号啕大哭了。同伴们都躲进家里了,只有它,还留在暴雨中的草地上,它是那么委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