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格里河畔
我们骑马来到阿尔泰山青格里河边一片茂密的森林。和我同行的男士叫张传诗,名副其实的蝴蝶专家,一个年近六十岁的老头子。他微胖,圆脸,眼睛小却又黑又亮。他说话节奏慢,拖着一种软绵绵的四川调子。
这是非常美好的一天。天气晴朗,没有风。天边渗出一大片粉红色的云霞,正中一小朵一小朵的云,像鸭子那样缓缓游动。小鸟在林子里四处鸣叫。
穿过一片西伯利亚冷松,就是平坦的草地。点地梅、野罂粟在这张大毯子上赶着集,朝我们灿烂地笑。
我和张传诗各自将蓝色捕蝶网往肩上一扛,一路呼叫:“太阳出来,蝴蝶就会出来。”他的眼睛眯成一条细缝,脸上的皱纹挤成了一堆,而我的心也跟着飞舞的蝴蝶飞起来啦。
我们举起蓝网子左摆右摆,老头子只看蝴蝶不看路,跟着蝴蝶往坡下跑,一个跟头栽倒了,在草地上打了几个滚。
这个滚没白打,我搀起他,在他头发稀疏的头顶上,沾了一朵金黄金黄的野罂粟。蓝色蝴蝶网里,一只蝴蝶被擒住,静静地伏在网套上。他将蝴蝶小心地展开:身体大如手掌,米黄色,翅膀后面拖着一条细细的飘带,翅翼的粉鳞闪烁着绿幽幽的光,黄澄澄的脉纹交错期间,后翅的正中央镶着两扇宝镜般的花斑,色彩艳丽。
我们真幸运,这就是珍贵的凤蝶。从什么来断定呢?就是翅后那条细细的飘带,它告诉你:我是凤蝶,金斑雄凤蝶,别人可没有这条飘带啊。
我极小心极小心地用镊子夹起它,轻轻放进三角形专用纸袋,珍藏在挎兜里。不能用手捉,那会破坏它身上的银粉。
草地上有一片沼泽,沼泽地里架了一座小小的独木桥。独木桥紧挨我们的这一头,有一片野罂粟,两只粉色蝴蝶落在上面。来了一点风,吹动了花瓣,它的双翅随着花瓣轻轻摆动。停了一小会儿,这一对双双飞起,相互追逐,到了十几米的半空中,一圈一圈地盘旋,翩翩起舞。忽而,并肩降落,在花瓣上尾对尾停了片刻。一只朝东,一只朝西,各自飞走了。
这是常见的粉蝶。
粉蝶当中的菜粉蝶,是我们最容易见到的。它们每天都像个小精灵,在我身边飞舞。我小时候在菜园子里天天见到,并追着玩的,就是菜粉蝶了。这种蝴蝶很喜欢蔷薇科和豆科植物。我见它们落在蔬菜叶片上,就站在菜畦埂子上,伸手去捉,有时候也很淘气地将它们轰跑。
它们一飞走,我就穿过菜畦,伏下身,在它们刚刚停留过的叶片上仔细查找,绿色叶片上,有一粒一粒的小圆球,密集着。那是它们刚产出的小黄卵。它们受到这些植物气味的吸引就来了。
我从书本上得知,菜粉蝶繁殖子孙后代的能力大得惊人,说出来会吓读者一大跳,它们一年有八九代儿孙。这样强的繁殖力,它们是蝴蝶王国里的常见客,也就不足为奇了。
眼见张传诗就要接近一只粉蝶,一只牧羊狗莫名其妙跳蹿来,它东一下,西一下,扑腾跳跃地捉蝴蝶,滑稽,顽皮,逗得我俩趴在花丛里大笑。我一边笑一边打滚,全身凉丝丝,软绵绵的,这个甜滋滋的味道软软地漫向身体的每一个部位,爽心极了。
太阳躲进了云层,热气消了些。有太阳,蝴蝶会很热烈地飞舞。太阳没了,蝴蝶也会悄悄地躲起来。
老头子和我坐在一块长着橘红色地衣的大岩石上。我又渴又累,顺势滑下来,伸展四肢,躺在绿毯子上。风轻轻地在草地上游动,将一阵阵浓烈的花香草香送到我的心肺里。他悠闲地坐着,不时摸一摸圆圆的下颌,那里什么也没有,只是他习惯性的举动。我们聊了一些话,他说话和动作都是慢吞吞的,每说完一句,就嘿嘿一笑,像爆出两颗豆子。和他同行我感到非常舒心。我们谈蝴蝶,谈河流,谈家事。
“你收集了多少蝴蝶标本?”我躺着,嘴里含着一片草叶子问他。
“1985年到现在,二百一十种。在《昆虫分类学报》上发表了采集的十种,里面有三个新种(世界新种),五个新记录种,两个《中国蝴蝶志》上没有记载的。”最后一个字的末尾,他嘿嘿一笑,他的语气里带着明显的骄傲。
“你见过蝴蝶集会吗?”
“小规模的集会倒是经常见。最壮观的只见过一次。那是个7月,正午的太阳光下,成千上万只蝴蝶在飞舞,绕得人眼花,就像天女撒下的花瓣。它们在天空晃晃悠悠,飘啊飘,太美了,太壮观了。”
“可是一大片灰云涌动着,遮蔽了阳光和草地,很快,一只蝴蝶也没了。不知到哪里去了!它们的集会和消失都很突然。”
“太奇了。这些奇妙的家伙,让我看到了什么是美。就是那一次我深信不疑,蝴蝶才是自然界最美的。它们的美是不能用语言说出的美。你会为它们开心地笑,开心地跑,就是在草地上摔一千次跤,也值得。它们让你重回童年,这是它给你最好的礼物。真的,你得感谢它们。”
好像要证明自己说话的可信,他向我讲了一件亲身经历的事。
“1999年,在一个山顶上,我罩住了一只蝴蝶。看第一眼,这蝴蝶比阿波罗绢蝶小。用嘴吹开,再仔细一看,发现两边翅膀颜色不一样,一半是雄性颜色,一半是雌性颜色。我当即断定,这是一种很奇特的蝴蝶,是只阴阳蝶。它们很华贵,也很罕见。”
“我的心啊,怦怦怦地跳,快要透不过气来!我想疯狂地跑,可又不敢,周围都是悬崖!只好原地跳,大声地喊,哈——吁,那高兴劲儿呀,只恨无人分享。这就是蝴蝶给我的巨大快乐。”
“什么地方发现的?”
“不能说,说了怕蝴蝶遭殃。”
“你老伴呢?你年年外出捕蝴蝶,她很寂寞吧。”
“我常带着她,把她留在固定的大树下乘凉,有时她帮我整理标本。我走一阵,相互喊叫一声,老太婆——老头子——只要听到对方的应答,就安心了。她睡她的觉,我捉我的蝴蝶。她跟着我,到过很多山林,河谷。她的脚不好使,只好等在原地。可我一个人出门,她又不放心。只好这样啦,像个跟屁虫。嘿嘿。”他的话音里充满着幸福的滋味。
中午,我俩爬过一片陡坡,在一棵大树的荫庇下,吃馕饼、榨菜。吃完,张传诗斜躺在粗大的树根下,脸上盖着他那顶油乎乎,开了两个小洞的遮阳帽,呼呼大睡。我靠在大树的背面。空气潮热,好像凝固了一样,让人透不过气来。太阳透过密布的云层,在草地上筛下一些小阴影。昆虫嘤嘤嗡嗡,在耳边奏起交响乐。我的上下眼皮粘在一起,分不开了。大脑昏昏沉沉的,睡意蒙蒙。就在我将要睡着时,忽然,一个声音很清晰地传来:“太阳呢,就是不出来,就不让我抓蝴蝶,唉——”绵长微弱,好像虫鸣声,可又字字清晰。
我吓了一跳,站起来,轻轻走过去,揭掉他脸上的遮阳帽。老头子睁开了小圆眼。
“你到底睡了还是醒着?”我问。他的脸红了,露出小孩子那样的害羞神情,又好像犯了错,把手捂在脸上,一声不吭。
呵,他真是入了魔了,就连睡着,嘴巴里也叫着,蝴蝶,蝴蝶。我对他的尊敬之情不由得加深了。
傍晚在一抹橘红色的霞光里降临了。张传诗的蝴蝶网扔在草丛中忘带了。他脱下帽子,用帽子追蝴蝶。他向陡崖爬去。他攀岩的脚步看起来很费劲,头顶的几缕白发在暮色中一闪一闪。他果真用帽子追到了一只蝴蝶,他说可能是新种。
下了山,天黑透了。山脉和森林形成巨大的灰影子静卧着,给人一种压抑和惶恐不安的感觉。我的两条腿像灌了铅,一步都迈不动了,疲惫不堪。
山下有个毡包,我俩进去。我环视一周,地上有一张小木桌,上面点着一根细矮的蜡烛,烛火微弱得快要熄灭了。屋子里模模糊糊,几乎看不清什么。毡包里没有大人,只有一个放羊的小孩,大约七八岁,坐在一个木墩子上,瘦弱的身子紧贴着木桌,双手抱着一碗自制酸奶,正伸出两根细细的指头,把残留的酸奶一圈一圈刮起来,送进嘴巴里。这是牧区吃东西的习惯,他们鄙视浪费,就是细碎的馍馍渣撒落在地,也要捡起来喂给鸟儿,残食不会和垃圾扫在一起,牧人们似乎更懂得珍惜粮食。
我迫不及待想有一个落脚的地方,倒头睡一觉。
“可以在你家住一夜吗?”我的话音刚落,那小孩像惊弓之鸟一样逃跑了,消失在黑夜里。大概向他的爸爸汇报情况去了。
夜色越来越浓。在山里,夜晚和白天的气温有着天壤之别。我站在毡包前冻得全身发抖。很久很久,男主人终于回来了,他一副警惕的模样,上下打量着我,琢磨着我的来历,始终不开口让我们进去。深山,半夜的,突然冒出人来,不怀疑才怪呢!